兄妹二人上了馬車，還沒坐穩，侯瑞就問道：“才剛你回頭看那個姓周的做什麼？”

珊娘一頓，笑道：“哦，沒什麼，就是正好聽到那個小廝他五爺。”

“那又如何？”侯瑞皺眉。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笑道：“也沒什麼，正好跟父親排行一樣而已。”

而若是告訴大哥，才剛剛認出來，這所謂的“五爺”竟是那五皇子，后來的端王殿下，哥哥肯定會問：你怎麼知道的。

此生的自然不可能知道。那前世時和袁長卿好的端王殿下，此時也還尚年，且還沒有留起那把著名的髯。若不是那一聲“炎風”，以及那聲“五爺”，本就不會認出他來。

也不會這麼快認出炎風……

珊娘一陣默然。

袁長卿邊有四個小廝，為首的那個，就是這個炎風。才剛從炎風旁經過時，心里原正想著，這小廝怎麼看著有點眼？還沒想到人，就忽地聽到周崇在那里了炎風的名字……

那時被嚇了一跳，一時慌，才險些倒……

萬幸的是，似乎那前世的冤家并不在附近。

珊娘將手肘擱在車窗的邊緣上，以手背遮住，心下卻是一陣煩躁。

——那炎風都已經在這里了，袁長卿還會離得遠嗎？！

半晌，直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珊娘這才慢慢抑下心頭的慌，然后抬起頭來。

的對面，五福雙手放在膝上，正規規矩矩坐在桂叔的旁邊。

看著，珊娘忽地又是一陣慨——那炎風，恰正是五福后來的夫婿。如今這前世甚是和的“夫婦二人”，卻是相見不相識……

想著“相見不相識”這五個字，珊娘眼前驀然一亮。

——對啊！心虛個什麼勁兒？！那袁長卿便是此刻就站在的面前，對于他來說，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他又豈能知道，前一世他們之間有過什麼瓜葛？！所以完全可以拿他當個陌生人看待啊！

這麼想著，那不安突跳著的心忽地就落進了肚子里。看著窗外不知何時飄起的牛細雨，珊娘的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

只是……

忽地又是一陣皺眉。

那個袁長卿，竟這時候就已經在梅山鎮了嗎？！

這是上一世就是如此，還是和那林如稚一樣，是這一世才有的變化？！

“今兒幾號了？”扭頭問五福。

“二十四。二月二十四。”五福道。

二十四……

前一世，袁長卿和袁孟氏住進西園時，是春賞宴的前一天，三月初二。

那時候，們都還不知道，袁家拿來結親之人是袁長卿，所以，連已經在議著親的七姑娘在，所有數得上的姑娘們都對袁家人的來訪表現出莫大的興趣。而因珊娘看老太太那里差不多已經認定了七姐姐的婚事，便暗自覺得，在老太太的心里，應該才是袁侯兩家聯姻的最佳人選。所以那會兒多有點得意過了頭，竟一時大意，不小心中了也不知是哪個姑娘做下的手腳，總之，袁孟氏帶著袁長卿來拜訪老太太的那一天，竟被雜事纏住，沒能在第一時間見到袁家人……

不過，如今想來，那一天只是袁長卿跟著袁孟氏住進西園的日子，卻并不代表他也是那一天才到梅山鎮的。

雖然前世時袁長卿沒有提過，但以他那麼心思慎的一個人，怕早就已經猜到袁孟氏的打算了。而以他的個，若是已經猜到聯姻之事，且還提前來到梅山鎮上，他應該會早作防備。加上這鎮上還有那麼一家曲矩木行，只怕這會兒他早已經了侯氏一族的況，而且應該也把們這些待嫁姑娘們的稟人品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忽地，珊娘只覺得脖頸后的汗驀然一豎。因為忽然想到，春賞宴的那天，是主事之人，原該忙得腳不沾地的，卻在那種況下，依然還是和袁長卿在僻靜之的海棠花下遇到了……

別說是以小人之心度人，這會兒忽然就覺得，這件事不定是袁長卿早有預謀的。因為那時的，怎麼說也是侯家所有姑娘里最為溫賢淑，最是規矩本分，最懂眼、也最知進退的一個人。

所知道的那個袁長卿，便是遭遇無法拆解的困局，便是他手里沒有多贏面，他也會盡一切力量去減他的損失。所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想辦法避開這樁聯姻（或者是想了法子卻沒能避開），總之，如果前世的這個時候袁長卿就已經在梅山鎮上了，那麼很有可能，在他住進西園之前，心里就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他一定會在兩個孟氏隨便把個什麼人塞給他之前，替自己找一個他最滿意的……不，以袁長卿的話來說，是“最合適”他的人選。

而很不幸，這個人選正是。特別懂眼、知進退，順從聽話又不會給人添麻煩的侯家十三姑娘……

所以，當兩個孟老太太撮合他們時，他才沒有反對……許不定這種雙方家長都有意的撮合，原就是他暗箱作的結果。

只是，怕是袁長卿也沒想到，終日打雁的他居然會被雁啄了眼。那時的，確實如他所需要的那般聽話、順從，知進退懂眼，偏偏他竟提了一個要求：心不能太大。

所以嫁給他之后，他才后悔地說：“你要求的太多……”

珊娘低下頭，以手背遮在鼻尖前，一陣默默發笑。這竟是重生以來，頭一次想起那些“往事”而不心生怨尤——前一世固然是自作自，可要說起來，袁長卿也沒占到便宜，他也同樣被他自己愚弄了一生，不是嗎？！

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就是一陣愉悅。再想到袁長卿時，發現竟沒了之前那種心慌氣短的迫，甚至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妙的、看熱鬧似的……稍有些變態的……竊喜。

——如今對于袁長卿來說，只是個陌生人。可對袁長卿的一切卻并不陌生。所以，如果愿意，可以站在一邊看看他的熱鬧，看他怎麼跟明的侯家姑娘們周旋，看他怎麼挑選他的新娘，看那個雀屏中選的新娘，會不會也像當年的那樣愚蠢，竟想著從這樁易婚姻里得到一些不該存在的東西……

手肘支著車窗，以手背遮著半張臉的珊娘忽而微笑忽而皺眉，卻是不知道，這變幻不定的神，看在那中二哥哥眼里竟是另一種解釋。

想著自家妹妹一向是個假正經的書呆子，想著那眉目油的周崇偏又生得甚是人模狗樣，想著他對妹妹獻的殷勤，想著這“不諳世事”的妹妹不定這會兒已經被那油小子勾了春心，中二哥哥侯瑞心里頓時就是一陣不爽。

于是，中二年不爽地沖著妹妹喝道：“瞧你那樣兒！不過是被人獻了幾句殷勤，就找不著北了？！”

“什麼？”珊娘一愣。

“別以為人家是真對你有意思，人家不過是拿你尋開心罷了！”侯瑞撇著道。

有那麼一刻，珊娘差點就以為這哥哥也是重生過來的了。可頓了頓，忽然明白過來，不由一陣大怒，抬手就往那中二哥哥的腦袋上拍出一記鐵砂掌。

“你胡說什麼？！還有臉說我！我說你腦殼壞掉了，你腦殼還真壞掉了？！便是看到別人欺負同學，你告訴先生就是，偏你自個兒逞能，竟還一個打三個！你還真以為你是什麼俠客不？！先生問你為什麼打架，為什麼還死撐著面子不說？！倒白白被人污蔑了一場，最后竟還勞我費口舌來救你！你有本事在外面打架，倒有本事自個兒干凈屁啊！”

侯瑞當下被打得愣在了那里，竟半天都沒能回得過神來。直到他妹妹連珠炮似地轟了他一大堆的抱怨，他這才醒過神來。

而，別說侯珊娘手打人這件事，便只那兩個不雅字眼兒，就給了他不小的沖激——這樣俗的字眼兒，不可能出自他那最講究個禮儀風范的妹妹之口！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作勢往后一。

“白癡！”于是，珊娘的掌毫不客氣地再次呼上他的腦袋，“下次再麻煩到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侯瑞又呆了一呆，忽地只覺一氣息直沖腦門。長這麼大，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敢打他——啊，更正，應該說，是頭一次有家里人敢打他。要知道，連他最淘氣的時候，五老爺也只是罰他跪祠堂，卻是從來沒過他一手指頭。

其實此時的中二年侯瑞，正滿心不自在著。珊娘對他的維護，他心里盤桓著一種陌生而別扭的緒，他不知道該怎麼理這種別扭，所以才拿話去刺珊娘。如今挨了妹妹兩下，倒他一下子擺了那種無所適從的窘迫，只捂著腦袋，沖他妹妹瞪眼怒道：“你敢打我？！”

“打不得你嗎？！在先生那里就想打你了！”珊娘怒道，“三個人打一個，還是你自個兒沖上去找打的！這麼沒腦子的事，別說你是我哥哥，我嫌你丟人！”

“你！”侯瑞一陣氣惱，偏他擅長打架卻不擅長吵架，因怒道：“你嫌我丟人，那你干嘛還來？！我也沒求著你來，是你自個兒跑來的！”

“你要不是我哥哥，我才懶得來！”

“下次你不管就是！”侯瑞吼道。

“下次你別先生喊家長，我就不管你！”珊娘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又不是家長！你只是我妹妹！”

“你還知道我是你妹妹，我差點就以為我是你家長了！都十六歲的人了，能不能人一點？！”

“你……”

“你……”

倆兄妹跟烏眼似地相互對瞪著眼，忽然就聽到對面那老鼠眼的桂叔輕聲一笑，沖著五福說了句：“大爺和大姑娘的真好。”

頓時，倆烏眼沖他同聲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兄妹倆吵著架時，周崇和林如軒已經跟著炎風回到袁長卿那里。

見袁長卿正在給他的畫收著尾，二人也不過去打擾他，且坐到一邊，就著才剛十三姑娘的潑辣，又進行了一番頗為熱烈的探討。二人一致認為，這侯十三是他們遇到過的最有趣的姑娘。

“還說別人是潑婦，我看也差不了多了。”周崇笑道，“若不是我要回京了，真想留下來逗逗……”

袁長卿手中的筆一頓，原該細描的鷹羽，忽地就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皺了皺眉，干脆放下筆，命景風收了那幅畫，又從炎風手里接過帕子，一邊著手一邊向著周崇他們走過去，里說道：“背后莫論人是非。何況那還是個孩子。”

周崇不以為意地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十三兒太有意思了……”

“你什麼？！”袁長卿的濃眉一揚。

直到這時，一向隨慣了的周崇才注意到袁長卿那比平常都要清冷了幾分的臉，頓時了脖子。

雖說他是皇子，卻是打小就特別憷袁長卿的冷臉，此時忙不迭地轉過話頭，看著袁長卿笑道：“說起來，人原是你找到的，可你干嘛把這個人讓給我和林三來做？”

那逃跑的瘦小學子，正是袁長卿人找回來的。

袁長卿把帕子丟給炎風，頭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說，想要知道十三姑娘手里的繡品是哪來的嗎？我這里又沒什麼事求到那里，倒不如把這人給了你。”頓了頓，又道：“你不會傻到告訴，人是我找到的吧？”

“怎麼會？”周崇笑道，“你愿意做好事不留名，我哪能不全你。只是說暫時還不能告訴我，得回去問一問。我就擔心時間上面不湊手，那里還沒打聽到，我這里卻要回京……對了！”

說到這，他忽地一個轉，看著袁長卿又道：“不如我也轉來梅山書院吧！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多無聊！對，就這樣，我回去就跟老爺子說！”又冷哼一聲，“不是有人擔心我在那世家子弟堆的杏林書院里替我大哥招兵買馬嗎？那我轉來梅山書院，總沒人再說我什麼了吧！”

袁長卿眼眸一閃，皺眉道：“你快老實在京里呆著吧，來禍害梅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