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老太太一生氣吧，就自稱個“祖母”什麼的，可被晚輩“祖母”的機會卻并不多見。如今聽著珊娘一口一聲的“祖母”，倒噎得老太太一時無語了。

好歹還記得正事，只得先忍下脾氣，扭頭看著一個慈眉善目的婦人笑道：“這是老五家的十三娘，是個活潑淘氣的。”

“哪里，”那金戴簪的老婦笑道，“我看著倒是個懂得孝順父母悌兄弟的呢。”又沖著珊娘招手道，“好孩子，過來姨祖母瞧瞧。”

珊娘不由一陣眨眼。上一世時，此時的正忙里忙外忙得腳不沾地，和那袁孟氏見面，還是在之后開宴前夕。那時候，袁長卿已經在外面安了席，所以直到散了宴后，才和袁長卿在西角院里遇上的。

想到袁長卿，便小心翼翼從眼角，往那倆老太太背后瞅去。卻十分意外地并沒有看見袁長卿，而是看到了另一個人——袁長卿的堂弟，袁二袁昶興。

珊娘一怔。這竟又是個和前世不同的變化。

前世時，這名字跟袁長卿很像的堂弟袁昶興雖然也是陪著袁孟氏一同來梅山鎮的，可許是怕侯家人誤會了聯姻的對象，春賞宴的當天他并沒有出席。袁孟氏給出的解釋是，他去梅山書院拜見林山長了……

當然，袁昶興之所以會出現在這里，許是因為這一世林家人也接了春賞宴的帖子的緣故。（珊娘自然不可能知道，后世有“蝴蝶效應”一詞。）

那，袁長卿呢？（被蝴蝶翅膀扇沒了？！）

那里一邊東瞟西瞄著，一邊飛快地轉著心思，手里倒也不忘規矩，和哥哥弟弟一同過去給那袁孟氏見了禮。

珊娘沒想到的是，那袁孟氏竟親自從座位上下來，又親手將和弟弟扶了起來，還特特拉著的手一陣上下打量，回頭對侯孟氏笑道：“果然姐姐好福氣，你這幾個孫兒孫竟全都生得和姐姐年輕時一模一樣，想來將來都是有造化的。”

珊娘忍不住就往老太太那里瞅去。這麼一瞅，卻是頭一次發現，原來老太太也生了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只是，許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那眼皮難免松馳。松馳的眼皮蓋住眼尾，人只注意到那兩只仿佛含著日月華般的黑亮眼珠，而忽略了那原有的致眼形。

此時，那兩只吸足了日月華的黑亮眼珠，正帶著一種審視和衡量在打量著。

雖說這珊娘在西園里養了七八年，老太太卻是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仔細看過珊娘了。如今便是這麼看過去，老太太也沒覺得珊娘像自己更多些。老太太自己天生一張團臉，多年的養尊優又養出個圓潤的雙下，所以其實并不喜歡長得瘦的孩子。偏這珊娘打小就瘦瘦的，竟怎麼吃都不胖，且還生了一個尖而微翹的小下——養了這孩子七八年，老太太竟頭一次發現，這孩子長得簡直像只小狐貍！

這麼想著，老太太心頭更是不喜起來，便那麼淡淡笑著，對袁孟氏道：“妹妹說笑了，他們能有多大造化，哪像你家的興哥兒，看著就是一表人才，這才是將來有大造化的。”

袁孟氏只這麼一個孫兒，原就寵異常，聽侯孟氏這麼說，哪有不眉開眼笑的，客套兩句后，又親自從丫鬟的手里拿過見面禮，一一分給珊娘兄妹。

這里才剛把最后一份見面禮遞給侯玦，就聽得一個年人的聲音揚起：“祖母怎麼還不介紹我？”

說著，一個人影從椅子后面竄出來，卻是忽略過侯瑞侯玦，直接沖到珊娘面前作了一個長揖，道：“妹妹好。”

那人一邊作揖一邊抬頭看向珊娘，且還輕浮地沖夾了夾眼。

恰正是那個袁昶興！

珊娘這里被突然冒出來的袁昶興嚇了一跳，一時還沒反應得過來，的哥哥弟弟已經怒了，雙雙搶上前去，將護在后。

看著前方一大一小兩個背影，珊娘心頭忽地就是一陣溫暖——這，才是家人！前一世時，怎麼就只顧著西園的虛熱鬧，沒能好好對的家人呢？！

侯家五房的倆兄弟極其不滿地瞪著袁昶興。不想袁孟氏竟不覺得袁昶興此舉很失禮一般，呵呵笑道：“瞧瞧，看到妹妹眼睛又直了。那邊還有你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呢，還不快去見禮。”

袁昶興那里這才和侯瑞侯玦見了禮，侯瑞侯玦則勉強回了禮，袁家老太太便再次拉了珊娘的手，對珊娘笑道：“你不要怪你這個哥哥失禮。我們家里就他一個，他又一直想要個姐姐妹妹什麼的，這都是孤單的。也怪可憐見的。”說著，是拉著珊娘，將拖到座位旁，又強按著珊娘同一張椅子里坐了，細問著的年紀，讀的書什麼什麼的。

珊娘強著笑容應付著，心下卻是一片鄙夷——“就他一個”？！那袁長卿算什麼？石頭里蹦出來的？！

當然，不是在替袁長卿抱不平，只是對袁昶興也沒什麼好而已。

這袁昶興，可算是被袁家老太太給寵壞了，打小就是想什麼就要什麼的稟。他倒是不狗什麼的，卻偏個香竊玉，以至于三十歲頭上，因被人家夫婿發現，實實打斷了，當然，也打斷了他的襲爵之路，以后漸漸便沉寂了。珊娘死前，已經好久不曾聽說他的消息了。

其實在那之前，珊娘跟這個“堂弟”打道的機會就不很多。而且能看得出來，雖然袁長卿掩飾得很好，但他不喜歡這個堂弟，更不喜歡大宅里的那些人。而在結婚之初，卻覺得，大宅的勢力好歹應該能幫得上袁長卿的仕途，便屢屢去拍袁孟氏的馬屁。那時候，也曾遭遇過袁昶興有意無意的糾纏，但委婉回拒過兩回后，他就再沒有糾纏了。卻不想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袁長卿卻似乎記在了心上，自此后竟直接了的足，再不許往大宅去。甚至從那一年之后，連祭祖也只是袁長卿一個人去的……

那時以為袁長卿是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不守婦道，心里覺得既委屈又冤枉，直到很久以后，病得快不行時，才在無意中得知，原來那時候袁昶興只是暫時掩飾了對的邪念，而沖著袁孟氏對袁昶興的放縱，如果再多去幾回大宅，不定會發生什麼事……

珊娘不知道后來袁昶興的下場是不是袁長卿的手筆，但如今隔了一世再看到此人，卻是珊娘泛著惡心的同時，手臂上也生出一層的皮疙瘩。

前世這個時候，還真以為袁昶興果然像袁孟氏所說的那樣，只是特別想要有個姐姐妹妹，才喜歡跟孩子們廝混在一起，可如今多了一世閱歷的，卻是輕而易舉就能從他那看似天真的眼神里，看出那種含著不潔的邪念。

因此，便是他看過來表示親熱的眼神，也不由令生出一的皮疙瘩——說起來，珊娘每每照著鏡子時，都覺得如今這尚未開始發育的自己，看著簡直就像那才剛離雛，正要長出一點點羽的小仔模樣，瘦的沒不說，還干癟癟的，連清燉都不會出多油水。也不知道這袁昶興為什麼會以那種興趣的眼看著……

不過，很快就發現了，袁昶興并不是以那樣的眼神看一個，而是他看誰——只要是的——全是那樣的眼神。

就在不自在地想著要如何之際，外面小丫鬟來報，說是梅山書院老山長一家到了。

珊娘這才趁機從袁孟氏的手下逃了出來。

那林芝林老先生和長子林伯淵都不耐煩這種應酬場合，便都沒有來，而是由林老太太帶隊，攜著林仲海父，以及林如亭林如軒這倆堂兄弟一同來了。

還有一個珊娘沒想到的人——袁長卿。

珊娘再沒想到，袁長卿竟不是跟著袁家人，而是扶著林老夫人進來了。

與林老夫人同來的，還有書院里的幾家教授和眷們。眾人一通哄哄見禮后，林如稚立馬就像藤似地，練地纏上了珊娘的手臂，看得林如軒忍不住就打趣道：“你累不累？”

林如稚不明就里，“不累啊，這才剛來。”

林如軒笑道：“你倒確實是不累，可十三娘累啊！你看看你，長得比高，居然還反過來纏著的胳膊，看著就像一條古藤纏苗，嘖嘖，怪可憐的。”

說得林如稚紅了臉，過去就要擰堂哥，卻被親哥哥給攔下了，“都看著呢。”林如亭溫文笑著，又對珊娘道：“世伯沒來嗎？我父親可是聽說世伯要來，才答應過來的。”

珊娘忙笑道：“來了，這會兒在湖邊賞風景呢。”

林如稚一聽，明明才剛放下的胳膊，竟又纏了過來，歪頭沖珊娘笑道：“那我們也過去吧。”

倆正說著話，忽然就聽到后一個聲音笑道：“你們要去哪里？帶我一起玩可好？”

珊娘一回頭，就又看到了那個故作天真的袁昶興。還沒有皺眉，林如稚先已經不高興了，沖他翻著白眼兒道：“袁老二，又忘了教訓了？！袁老大可就在這里呢！”

袁昶興一窒，飛快地看了一眼袁長卿的方向，果然著鼻子退走了。

直到這時，珊娘才鼓起勇氣頭一次看向袁長卿。

此時的袁長卿，正被他繼祖母拉著，向著堂上眾人重點展示著。被人眾人眾星捧月般圍著的他，此時只能看到一顆時不時彎下去見禮的后腦勺。

珊娘的眼只匆匆打他的腦袋上一撣而過，就懷著種莫名的心虛，移開了視線。

而這一轉開視線，卻是忽然就看到了幾個原不該在這里的人。的七姐姐，還有十一姐姐和十四妹妹，這三個原該在外面監督著各進展的姑娘們，竟是不知何時都進了花廳。

也是直到這時，珊娘才突然想起，前一世時，差不多也是從這個時候起，下人們開始頻頻找不著七娘和十四娘的，以至于不得不擔起原該們擔起的那份職責，所以那一天才格外的忙碌。

只是，前一世時，好像十一姐姐并沒有崗開溜啊……而的七姐姐和十四妹妹，是這一世聽了的那些話后才對袁長卿生了興趣的，還是前世時就有興趣，所以才悄悄開溜的？！

侯珊娘忽然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