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來的那天, 田徑隊的老師都去給他接風洗塵了。

楊金今年五十三歲，是全能項目的老字號教練。他在校干了好多年, 一直在找好苗子, 可惜每次都是差那麼一點。

教練和弟子就像伯樂和千里馬的關系，相互吸引，相互全。這次羅娜能這麼順利撬來母校的墻腳, 段宇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接風的飯局里，楊金談笑風生, 他拉著吳澤，說自己當年指點過他短跑, 問他記不記得。吳澤笑著應承。大多育教練都嚴厲寡淡, 不茍言笑, 但楊金不同。他生得慈眉善目, 圓溜溜的眼睛，說笑，很喜歡鼓勵學生。

羅娜記得當初在校, 楊金幾乎是最歡迎的教練。很多學生都想跟他練，但楊金的要求很高，他屬于智慧型教練, 非常講究科學和系統，在他這能達標的運員非常。

但凡能達標的, 被他挑中的，都能出來些績。

不過因為是十項全能項目，即使出績, 也只是在國有點靜，國際上從來沒有掀起過什麼水花。唯一一個績最好的，曾經在亞運會上拿到第五名的運員，也在去年因為傷病退役了。

飯局吃到最后，楊金和王啟臨聊起國的十項全能現狀，兩人一起起煙來。

中國的十項全能水平與世界差距巨大，雖然沒有大到國足和西男足的差距，但也常年是奧運會世錦賽絕緣。

上屆全運會十項全能冠軍總分是7662分，而上屆奧運會冠軍，國選手伊頓所保持的世界紀錄是9045分。

這個分差是什麼概念？就是對方十個項目里比兩項都穩穩贏你。

這還玩什麼？

國并不重視全能項目，說好聽點大家務實，難聽點就是勢利。因為水平差距實在太大，十項全能又是出了名的難練，對運員的整素質要求奇高，所以很有組織和機構對這個項目下大本錢。

上面不重視，下面自然就沒人練。

最后飯局演變吸煙大會，羅娜搞不懂為什麼這些退役的男人都要學煙。如果屋里有個煙霧報警，現在估計就要來個水簾天了。

想起段宇，不知道他退役了會不會煙，覺得大概率是不會的，他的氣質跟這些男人有本質上的不同。

酒過三巡，楊金喝得滿臉通紅，一拍桌子。

“走，去見見段宇！”

羅娜大驚，看看表，已經十點多了。

“現在去嗎？”

“現在去！”

幾個男人意氣風發，勾肩搭背往外走。羅娜想攔，被劉拉住。

眼神示意——算了，攔他們干嘛，都喝多了，中老年組的狂歡，看熱鬧就好。

仲夏夜之夢，田徑隊的領導們滿酒氣地沖到育學院宿舍。

咣咣咣敲門。

“誰啊，有病啊！”

大家都躺在床上了，被鑿門聲醒。劉杉語氣不滿，罵罵咧咧來開門。一見門口諸神，嚇得衩里零件一哆嗦。

“主主主、主任？”

王啟臨滿臉紅暈，咧一笑，高聲道：“查寢！”

說完推門就進去了，段宇正順著梯子往下爬，一扭頭，屋里已經被占滿了。

只有吳澤抱著手臂靠在門口，他酒量好，還維持著清醒。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到段宇面前。

段宇與他對視兩秒，點頭道：“教練好。”

楊金笑笑：“聰明啊。”

段宇仍然對局面不明所以，楊金上上下下轉著圈看段宇，眼睛像秤砣一樣，稱一稱他有幾斤幾兩。

王啟臨真醉了，沒頭蒼蠅一樣在屋里瞎走，最后竟然開始往段宇的鋪上爬。

“你們都在屋里干什麼呢！有沒有藏違品！”

“主任……”

領導們丑態百出，段宇也不敢輕舉妄。他往門口看，希有誰來解圍。羅娜適時出現在視線里，給他使了個眼，示意他站著別。

然后站到吳澤邊，等著鬧劇結束。

小聲問吳澤：“你沒事嗎？”

吳澤淡笑著瞥向。

“你看呢？”

酒將他的聲線催得沙啞，也把男人的膽子催大了，他肆無忌憚調戲。

“我醉了，你得離我遠點才行。”

“胡鬧什麼。”

兩人在門口小聲說話，吳澤解開抱在前的手臂，拉住羅娜的手掌。他攥得用力，以看羅娜無力掙為樂。

楊金笑呵呵說：“擺什麼一張臭臉，不滿意我？”

段宇的注意力回歸，“哦……不是，剛才……”他不知要怎麼解釋。

“別皺眉頭，年紀輕輕總皺什麼眉頭。”楊金醉醺醺地笑，“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說著臉又一變，“大學生睡這麼早干什麼！”

都已經語無倫次了，段宇放棄與他通。

楊金里念叨著睡覺，竟轉往劉杉的床上爬。

“哎，您……”

劉杉干瞪眼。

沒過半分鐘，兩張床上都傳出震耳聾的呼嚕聲。

“怎麼辦啊？”劉杉問段宇。

段宇再次看向門口，羅娜只顧著吳澤，都沒注意到他們的況。他的臉不知不覺黑了。“走吧，去經管那邊住。”他隨手拿了兩件服，從羅娜和吳澤中間沖出去，過的時候雙手像開門一樣把兩人唰一下推開。

右手較為用力，吳澤險些被推個跟斗。

“你瘋了你！”吳澤大吼。

段宇頭也沒回，大步流星，劉杉在后面小跑跟著，不時回頭向吳澤鞠躬致歉。

羅娜朝他們喊：“你們小心點！別急啊！”

再回頭，吳澤濃眉蹙，他看著段宇消失的方向，沉聲道：“你太慣著他了！”

羅娜悄悄聳肩，沒敢應聲。

事后王啟臨拒不承認自己醉酒后在學生宿舍里撒歡之事，為掩心虛，一張機票直接出差去了，說是先去給大運會踩踩點。

距離大運會還有四十幾天。

段宇的全能訓練也開始了。

楊金先問他對十項全能的了解，段宇理論知識富，把每個項目都說得頭頭是道。楊金說你這都是單項的理解，十項全能是一個整，只在某幾個單項突出的人是無法走到頂尖的。

“我聽說你很聰明。”

“啊？”

“羅娜說的。”

段宇抿，“還行吧……”

“說你是自己考上A大金融系的。”

“對。”

“那你的理解能力肯定要比其他人強，我這里有幾份材料，你先看完。我也要研究一下你的資料，然后擬定訓練計劃。哦對了，你這個假期要回家嗎？”

本來是要回的，但楊金這麼一問，段宇直接聽出他話里的意思。

“不回。”

楊金笑笑，“好，你先看吧。”

兩天后，羅娜來訓練場看隊員們的訓練況。

大家跳躍的跳躍，跑步的跑步，投擲的投擲，只有段宇，默默無聲坐在角落里看東西。

那角落羅娜很悉，是之前找他談話的樹蔭，這地方羅娜覺得十分親切。

悄悄走過去，想嚇嚇他。但隨著走近，活躍的心思被他沉靜的氣息平了。因為沒訓練，段宇穿著自己的休閑服，還帶著一副眼鏡，手里拿著一支筆，沒在寫東西，筆桿輕輕搭在虎口的位置。

段宇一直是個很的男生，因為家庭環境好，平日吃穿用度都很講究，養得白皙矯健，往那一擺就是一良家年的。

他看書的時候不像訓練那麼表富，像個深沉的學者，羅娜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段宇。

某刻，風吹落幾片樹葉，打著螺旋落在他腳邊，他半秒分神都沒有。從葉子的隙里照下，那刻羅娜腦子里冒出一道閃電，閃電劈出了一片鳥語花香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只很很的小梅花鹿在吃草。

風吹奏長笛。

像羅娜這樣的人，思考不及本能快。花了五六秒才回想起“梅花鹿”這個元素到底代表著什麼。想清之后嚇得骨悚然，電閃雷鳴在心里了自己幾個耳刮子。

段宇看東西很專注，和落葉都無法打擾他，但近在咫尺的這個人有這個能力。

他沖笑笑，拍拍旁邊。

“來這邊吧，擋住了。”

羅娜覺得自己影響了學霸看書，簡直罪大惡極，連忙站到旁邊。

一直知道段宇學習好，但是聽說和真正看到還是不同。自己文化課績很一般，從小就羨慕會學習的人。

“坐下啊。”段宇說。

羅娜乖乖坐到他邊，被段學霸的氣場震懾住了。

“你怎麼來了？”

“看看訓練。”

“哦。”

羅娜側目，“你近視嗎？”

“有一點。”

“平時都沒見你戴眼鏡。”

“有時候戴形，有時候不戴。”

羅娜點點頭，看向他手里的東西，問道：“這是什麼？”

“楊教練給我的，讓我先看一遍。”

“書嗎？”

“論文。”

羅娜瞪大眼睛，“論文？”

第一次聽說訓練之前還要先看論文的……

“什麼容的論文？”

“關于十項全能訓練方法和系研究的，有幾篇國的，大部分國外的。”

羅娜暈頭轉向。

“那你先看，我不打擾你了。”

“你沒打擾我。”段宇很快說，“歇一會吧，反正馬上午休了。你知道練十項全能還要了解生理解剖學嗎？”

他用一個問題留下了。

羅娜坐回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段宇開始給講解，他希這相時間越長越好，所以他的講解無比細致。

羅娜聽著，心里一個大寫的佩服。想起之前他的班主任來找談話，說育訓練耽誤了段宇。那時說實話，羅娜是有點不服氣的。

但現在，心里騰起了遲來的罪惡。

“你真的喜歡練全能嗎？”讓的聲音自然放輕。

段宇的視線經過鏡片的過濾，變得溫又理。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也沒什麼……”

段宇靜了片刻，仍保持著剛剛看書時的神態，低聲道：“這是我得來不易的機會，你幫我爭取的不是嗎？你應該知道我有多珍惜這個項目。”

羅娜抬眼看他，瞄到眼鏡一角，又馬上移開視線。

“那就好……”

接下來，段宇繼續給羅娜講解十項全能和生理解剖學的關系。

就像兒時無數堂文化課一樣，羅娜聽得昏昏睡，又不好打擾認真專注的段宇。腦子都一團漿子了，還死撐著。

不一會就變了瞌睡蟲，一下一下點頭，眼皮越發沉重。

段宇講到一半，就發現羅娜睡著了。

靠在鐵網上，微微張著，看起來很放松。

午休了。

所有人都去吃飯了。

他應該醒。

段宇面無表地看著羅娜睡著的樣子，腦中鬼使神差回響起夏佳琪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你小子心里有鬼。”

知子莫如母。

他重新低頭看論文，紙張在烈日下變得又晃又脆，快要被他看碎了。

五秒后，他忽然摘了眼鏡，扭頭俯。

他的作敏捷迅速，本不給自己猶豫的空間。

反正驕已讓他無遁形，再藏就自欺欺人了。

他在上落下一吻。

他想牢記這一瞬的覺，可匆忙之間什麼都來不及，等抬頭了，抿抿，才后知后覺意識到的是的。

還有一點，像草葉上的水。

五在這一刻回歸，他的額頭重新流汗，皮重新收，臉上燙得可以煎蛋了。

他拿著論文往外走，走了三步又回頭。

剛剛沒有氣，他后悔自己應該氣，他都沒有嗅到的味道。

他認真考慮要不要回去重新親一下，可外面的主路上已經有吃完飯的學生路過了。他的狗膽被他們的笑聲和飽嗝嚇破，悶著頭跑掉了。

他走沒影后，樹下的人像溺水被救的人一樣，猛然睜眼吸氣，一個鯉魚打坐起來。

不止他沒氣，也沒。

段宇再不走，恐怕要窒息而亡了。

羅娜像個弱智坐在樹下，舉目茫然，十分鐘過去，心臟仍以不正常的速率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