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居然下詔，要為一個從九品上的縣尉議加謚號，這在有唐以來前所未有。按照唐朝慣例，有資格追封謚號的，除了皇帝、諸王以外，還包括那些卓有功績，德高重的大臣，比如開國名臣房玄齡謚“文昭”，一代名將李靖謚“景武”，開元宰相張說謚“文貞”。

區區新安縣尉，罕有令名，出仕也不過兩年，憑什麼能得此死后殊榮？但畢竟人死為大，又是力戰而死，盡管百腹中頗有微詞，卻沒一個人站出來公然質疑。

如果全部按照慣例，天子不但要對死去的大臣追封謚號，還要追封爵，可楊國忠卻一轉頭看向了同在殿中的邊令誠。

“監門將軍，足下來說說，秦長史是如何以殉國的。”

邊令誠早就等得急不可耐，在得到了楊國忠的首肯后，當即起踏步。

“諸位，請聽某一言，崔乾佑大軍繞過了陜郡的二十萬唐軍，奇襲弘農郡，高仙芝對此束手無策。某在途中狙擊小逆胡與出奔潼關的秦長史相遇…..”

邊令誠本就善講故事，將前前后后描繪的扣人心弦，一面講秦晉獻計于前，又大加渲染他定策于后，其間波折叢生，險象連連，聽得很多人都不自覺前傾著子。

“弘農郡是潼關門戶，一旦有失逆胡兵鋒向西便可直面潼關，向東又可兩面夾擊陜郡的二十萬唐軍。當此之時若非……”

不得不說，邊令誠是個極為聰明的人，在大肆渲染了崔乾佑奇襲弘農對時局的不利影響后，又轉而描述燒掉峴山糧草將使逆胡的詭計功虧一簣。除此之外，他非但沒有匿侵吞屬于秦晉的功勞，反而還在泰殿中對其大加宣揚。

這絕非是邊令誠出自一片好心，因為只要他坐穩了定策之功，不論秦晉的功勞有多大，都會穩穩的踩在秦晉頭上，因功而得的榮耀和富貴。而秦晉早就在峴山大火中化作了飛灰焦炭，就讓他順道嘗嘗四時牲祭，也算仁至義盡了。

楊國忠傳達完了天子的旨意，便眉眼觀心閉口不言。邊令誠眉飛舞足足講了有一個時辰，眼見著散朝的時間快到了，與楊國忠同為宰相的韋見素咳嗽了兩聲。

“監門將軍所言，見素欽佩不已，天子為秦長史加謚，不知可有算？”

講述被打斷，邊令誠略有不爽，但天子命大臣為秦晉議追謚號這件事并非他有資格可以與聞的，韋見素當殿詢問，卻是大大的抬舉他了。現的高帽子哪有不接的道理？

邊令誠雖是宦，然則卻并非無點墨之人，既然讓他表達意見，謚號的級別自然越高越好。

“‘文貞’便不錯，韋相公以為呢？”

此言一出，泰殿中頓時又起了一片竊竊議論之聲。“文貞”二字乃有唐一代頂級的謚，多文臣夢寐以求而不可得，只有魏征、宋景這等一代名臣名相才有資格得授，閹宦竟張口就來，如何能讓人服氣？

韋見素沉了一下，便斟酌道：“學勤好問曰文，秦長史去歲進士及第，“文”字也可當得……只這貞字，卻與清白守節、大慮克就、不無屈相去甚遠，當仔細斟酌一二。”

百當即紛紛附和，表示“文貞”二字不可輕易授人，是要仔細斟酌斟酌。邊令誠也不爭辯，臉上出一層褶子，呵呵笑了兩聲。

“韋相公所言極是，不知以那一個字替代更為合適呢？”

這番問話讓韋見素大為窘，他原本只是想模棱兩可的將之敷衍過去，早早結束了這索然無味的朝會，謚號自有那些有司員去議定，雖然有天子詔諭，但還不到一眾相公們親自出馬。可邊令誠卻不肯罷休，竟直接反問回來，以韋見素的格不肯輕易得罪天子近臣，那麼只能認真斟酌一個合適的字了。

沉半晌，韋見素才慎重道：“有功安民，以武立功可曰烈。”與此同時，他又轉向了在一旁沉默多時的楊國忠，“楊相公，以‘文烈’二字如何？”

有楊國忠這位首相在側，韋見素的宰相便不值錢了，他當然不能獨謀獨斷。楊國忠顯然于今日朝中所議之事興趣寥寥，只哼哈著答應了兩句，“不錯，不錯！”

“如此甚好，便‘文烈’了！”邊令誠擊掌贊道。

……

長安驛館之中，陳千里整肅好上的青常服踏步出門，這是正式龍武軍為錄事參軍的第一日，回首往昔，不住喟然一嘆，由不流到流，別人以畢生之功或不可得，而他卻唾手可得，更何況還是天子十六衛軍這等顯要的差事。

現在想想還直如夢中一般。

迎面一名老卒急吼吼進來，正與陳千里撞了個滿懷。

“這是急甚來？”

陳千里決意服從安排，留在長安為以后，便在當初與之一同來新安的軍卒中挑了幾名得力之人作為隨從，這名急吼吼與其撞個滿懷的老卒正是其中之一。

老卒卻抹了把臉，嚎啕大哭，“參軍，秦府他，他……”此時，天子雖已下詔右遷秦晉為弘農郡長史，不過當初在新安的那些老卒卻還是習慣的稱之為府。

陳千里心中猛然一，疾聲追問：“如何？秦長史如何了？”

“朝廷剛剛宣示，秦府他，他戰沒了。”

“甚？再說一遍！”

陳千里只覺聽得不清楚，也是不肯相信，又聲追問了一遍。老卒帶著哭腔，便又再重復道：“秦府在峴山一役，以殉國了！”

這一回，字字句句聽的真真切切，陳千里的口似有驚雷乍起，轟的五如焚，腳下踉蹌了兩步，若非老卒眼疾手快將其扶住，便險些跌倒在地。

“這，這，這如何可能？”

即便已經信了，他仍猶自空問著，想起新安往事，雖然日短，卻歷歷在目，倏忽間，眼淚如決堤的河水奪眶而出。

“不會有錯，府張的告示，豈能作假？”

一句話直如萬箭攢，陳千里終是一把推開了老卒，他要親自去看看，秦府究竟因何而亡。

剛出了驛館大門，卻見一輛雙馬軺車堪堪停在門口，簾幕挑開，下來一名面白無須的宦。

“足下就是陳參軍？曾在‘秦文烈’麾下任事？”

陳千里被問的一愣，細看面前宦又不像宣召的架勢，不滿腹狐疑。

“甚的，文烈？”

心激之下，他也顧不得禮數，便直指的反問回去。那宦卻好似不以為忤，好言道：“足下可能還不知，天子已經頒下策文，為秦長史追加謚號‘文烈’。”大風小說

時人提及逝去之人，以謚號稱呼是極大的尊重，對方如此說，陳千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秦晉能夠死后殊榮，名垂青史，固然值得一賀。可他寧愿回到半個月以前，與子同袍，并肩作戰。

“陳參軍節哀，某也算與秦文烈共生死一場……”說著，那宦便作態泣。

回過神的陳千里這才想到詢問對方職司姓名，便有隨從上前來大聲說道：“此乃監門將軍是也！”

陳千里心中一，直覺的監門將軍如此悉，忽然間便又想到，此前奉天子敕書出潼關，準備去斬殺封常清與高仙芝的那個邊令誠不就是監門將軍嗎？難道面前這位面白無須，眼睛細長的宦竟是邊令誠？

“請問將軍名諱可是上令下誠？”

宦欣然點頭，“正是邊某。”

陳千里心中更加狐疑，當初在新安時，秦晉曾幾次提及邊令誠其名都是恨恨不已，這廝又是構陷高仙芝和封常清的主謀，他怎麼可能與這種小人共生死呢？

這時，恢復常態的陳千里不知此人來意如何，便忍著，將其請驛館中落座奉茶。

邊令誠端起了茶碗，吹一口冒著騰騰熱氣的茶湯，又深一吸氣，里面胡椒香料放的很足，然后才大飲了一口。將茶碗放回幾案后，他再次把那個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講了出來。

一旁侍立的老卒并不知道那些齷齪，被煽的再次落淚涕泣。又聽說這位毫無架子的監門將軍，天子近臣竟是與秦府一同在尸山海中殺出來，頓時又對他好大增。

陳千里也被故事牽的陣陣心悸，但卻因為早有了先為主的印象，因此對此中還是持懷疑態度的。他也不說話，只靜靜的等著，等著邊令誠主開口，道明來意。

“不知陳參軍可有意調往右監門衛，尚有行軍司馬一職空缺，人選未定。”

右監門衛乃天子十六衛軍之一，比之龍虎軍毫不差，行軍司馬在軍中的地位比錄事參軍又高出了不知多倍，只要陳千里答應，眨眼間便又是升數級。邊令誠不疾不徐的看著面前頗有幾分拘謹之意的忠厚漢子，他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此人會拒絕。

但偏偏，陳千里卻起肅然一躬，淡然道：“將軍好意下走愧不敢當，眼看軍中應卯時辰已到，請恕不能奉陪。”說罷，又是一躬，便轉揚長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