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登門，自然要以禮相待。

楊夫人妯娌命人請陳國夫人，三人站在廊下等候，遠遠見一位華服的婦人進來，梳著高高的髻兒，髻上赤金的髮梳，並不因為家裡起了變故，而顯得面萎頓。

大歷建國，城中多出許多顯赫門庭，一般有爵的貴，多是北地時期建功立業過的。提起這位陳國夫人，大家也都有耳聞，知道出生凌氏，國夫人的封號不單是著的亡夫，更是因自己。

雖說兒之間有了過節，但長輩相見，還是要保持面的。三妯娌迎下台階，陳國夫人走幾步趕上來，赧然道：“冒昧登門，還請恕罪。”

楊夫人道：“夫人是請不來的貴客，快別這樣說。里間準備了糕點茶水，請夫人進門納涼。”

陳國夫人讓了讓禮，和辛家人一同邁進廳堂，邊走邊道：“我們從北地搬至長安，一家人剛安頓好，心裡總念著要來辛府上拜訪，卻一直不得空閒。其實我們兩家相距不算太遠，從德坊過來，不過一炷香時候”見楊夫人比手請座，又頷首道了謝，方坐定在圈椅裡。

轉頭打量，仍是一番客套話，慨著辛府果真家學淵源，這府邸佈置得巧雅緻，連堂上掛的畫作，都與尋常人家不一樣。

宅的貴婦們，最在行的就是虛與委蛇，要是論東拉西扯，們能連著說上一整天不重樣。

但陳國夫人此來，不是為了閒話家常的。說了一圈，還是要回歸重點，站起來，向李夫人長長肅了一禮，“李娘子，小兒無狀，做出這等醜事來，實在對不起貴家主與娘子。我也不敢拿自己不知的話來罪，犬子做錯了事，是我這當母親的管教不嚴所致，一切罪過都在我。因此今日厚著臉皮登門，代犬子向娘子告罪，娘子大量寬宥，也請代為向小娘子致歉，種種不當都是犬子的錯，小娘子就當不曾結識那混賬，將那些不愉快的事全忘了吧。”

就這席話來說，陳國夫人果真不是庸碌護短的後宅婦人。辛家人原先很是鄙薄韓煜，昨晚上吃飯，飯桌上還在不平，為郡侯竟然如此下作。但今日聽說了殊勝

帶回來的消息，加上現在當面見到了陳國夫人，那些舊怨倒也不至於太令人耿耿於懷，其實致個歉，一切也就過去了。

長肅，李夫人忙起攙扶了一把，“夫人不必如此，這件事本不想驚夫人的，但若說事小，也未必小，畢竟關係郡侯府的臉面。我們既然知了，總要告知夫人，否則夫人面前代不過去。”

陳國夫人說是，“若府上不曾把人送到門上來，我也不知道其中說了半截，忙又打圓場，“哦，我沒有怨怪貴府上的意思，娘子千萬別誤會，只是乍然聽說辛府上送了人來，一時有些不著頭腦。後來把人召到面前，零碎問出些頭緒，但一人之言，我是萬不會相信的。 ”

果兒說了什麼，不用細想也知道，李夫人道：“人在存亡關頭，自然會替自己開，從裡出來的腌臢話，夫人不信，我們也不會追問。隻請夫人相信一點，我們辛氏百年之家，從未出過佞，也從不仗勢欺人。說實話，昨日忽然聽得消息，大家一下子都了，實在不知應當怎麼置才好。思前想後，君子有人之，既然郡侯與家下婢有，我們也不能扣著人，不讓他們團圓。鄙宅雖不算大富大貴之家，但一個婢還是奉送得起的，因此便讓家僕把人連同契一齊給貴府上送去，若此舉莽撞了，還請夫人擔待，我們確實是出於一片好心，將置的大權到夫人手上，一切請夫人親自定奪。”

反正事就是這麼個事，各自都要飾，誰也不會將真心話說出來。

在陳國夫人聽來，那句“郡侯與家下婢有”，簡直像個掌一樣，狠狠地甩在了臉上。

唉，好好的貴冑，偏要和伺候人的婢糾纏，這做母親的臉也沒擱。今日送到人家門上來，不得要聽人奚落兩句，自己也沒計奈何，要怪只能怪那個糊塗蟲。

還是得笑臉相待，畢竟今日是來求和的。陳國夫人愧怍道：“我也知道貴府上此舉，是為了周全我們侯府的臉面，心裡很是激娘子。實不相瞞，我見了那婢，一心只想把遠遠送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妥當置了，再登門向貴家主與娘子致歉。不曾想，我那不爭氣的兒子舊難斷，憑我怎麼兼施，都不能搖他的決心。”

楊夫人早就知道謎底，順勢做了一回好人，“夫人也寬懷，若實在沒辦法，那也只好做爺娘的仔細周全，總不能棒打鴛鴦。

陳國夫人臉上顯出冷之來，斷乎不能周全。娘子是知道的，我家老家主不在了，我一心栽培幾個兒子，盼著他們重振門庭，將郡侯府在長安城中立起來。

不在了，我一心栽培幾個兒子，盼著他們重振門庭，將郡侯府在長安城中立起來。

可是家業還未大，就出了這樣的醜事，我能讓全長安的高門顯貴都知道，那逆子上了婢嗎？ ”邊說邊搖頭，“不能啊，我丟不起這個人，將來事發，也沒法向陛下和皇后殿下代。 ”

辛家妯娌聽罷，各自低下頭，配合地悵然嘆了口氣。

顧夫人道：“這一字說起來容易，卻又是天底下最難辦的事。”

陳國夫人道：“庸罷了，當斷則斷。我思來想去，不能因個婢，毀了韓家累世的功德，既然這兒子勸不回頭，那就索不要了。所以我昨日趕在宵之前，進宮面見了陛下，求陛下罷黜他的爵位，另擇賢能。這樣做雖於事無補，但也算給了小娘子一個代。我聽說那逆子與府上小娘子結識在先真是一步錯，滿盤皆落索。若是他能珍惜與小娘子的緣分，咱們兩家締結了姻親，那是多好的事啊！”

事是好事，但辛家人無福消，這樣的人，即便了婚也不會安分。起先聽說他被奪爵，大家還有些同他，但聽完了陳國夫人的話，確定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那麼乾脆全他的一片痴心，反正他也不在乎虛名。

里間旁聽的三姐妹換了眼，居安很是著急，著嗓門說：“阿嬸怎麼不把他的所作所為說出來？我想郡侯夫人是什麼反應。”

急得扭，居上怕鬧出靜，一把制住了，做個噤聲的作，示意再接著往下聽。

三妯娌之中，還數三嬸說話最敞亮，料想也和居安一樣抑了半晌，聽罷陳國夫人的話，先是表達了的憾，嘆息道：“難為夫人，上怨恨，其實心裡滴，我們都明白。護犢之心人人都有，我們也一樣，夫人不知道，那日咱家大娘子去西明寺進香，正好遇見郡侯與果兒會面，他們私下里說的話，果兒的那些圖謀，真是沒臉告知夫人。”

沒臉說的話，自然有人來代勞。邊上的後宅管事娓娓把經過說了一遍，最後一笑道：“我們辛家是香門第，不興殺奴那一套，但要論果兒的行徑，打殺發賣都在理之中。”

陳國夫人是頭一回聽到真相，一時也有些惶然，半晌回過神來，咬著牙道：“這小小的賤婢，竟有這麼深的心思，來著實是留不得。”

天下哪個做母親的不害怕呢，兒子和有心計的人廝混，長此下去，別說前程，連命都要葬送了。

不過那是韓家自己的事，辛家就不參與了。堂上坐著的人都帶著無奈之，楊夫人為了緩和氣氛，轉頭吩咐僕婦：“去，雲英麨做好了沒有。”

陳國夫人這廂是沒有心吃什麼雲英麨的，重整頓了下心緒道：“貴府上把人送到我家，我怎好白得一個婢，因此回了府上幾樣小禮，也請貴家主笑納。再有一樁事，這兩日中省擬了詔，便會重封爵，我那二郎倒是人品穩重，現在金吾衛任職。”說著略顯難堪地笑了笑，“我是想，兩家既有緣，本該也是談婚論嫁的，不必因先前的糾葛斷送了。不知府上可還有適齡的郎？若是不嫌棄，我們兩家以後常來常往，也算不打不相識。”

以後常來常往，也算不打不相識。 ”

這話一出，屏風後的居安有點慌，拽著長姐的袖子說：“不會把我填進去吧？我怎麼覺得在說我？”

居上很有把握，“阿娘不會答應的。”

果然，楊夫人與李夫人換了下眼，笑道：“夫人思慮過重了，事過去就過去了，就算不結姻親，咱們也可時常走。現如今的孩子不比咱們當年，個個都是有主意的，早不興爺娘強做主那一套了。我們家是這樣，兒郎多，有九個，孩兒卻，只有三個，越是，越是珍。再者貴府上小郎君定有他的主意，夫人也要問問他的意思，替他定一位可心的郎才好。”

話說得很委婉，但分明是拒絕了，辛家的孩子，誰也不必去瞠韓家那趟渾水，又不是嫁不掉了，非在裡頭打轉。

當然陳國夫人也知道，這種提議斷乎不會，這麼說，不過表明一下心跡，還有與辛家結秦晉之好的願。既然辛家不同意，那麼就此作罷，這場風波算是過去了，以後眷盛宴上見面也不用刻意躲避，兩下里有了代，誰也不欠著誰。

後來又客套了一番，這才起告辭。辛家妯娌將人送到門上，陳國夫人登車前還熱絡道別，待車簾一放，臉就冷了下來。

馬車緩緩沿著坊道去遠了，大家重退回門，宅管事上來禀報，說陳國夫人送來些錦緞布匹等，要論市價，大約和一個果兒相當。

李夫人笑了笑，“倒是一點不佔人便宜，就算心裡怨咱們，做的事還算明白。”

這時居上姐妹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居幽道：“明白什麼，不還想著與辛家結親嗎，可把玉嚇壞了。”

楊夫人道：“家不是誠意求娶，我們也瞧不上那樣的門第。長兄是如此，誰又敢說底下的阿弟就是好的。”

顧夫人開始嘲笑居安，“小小年紀，想得倒多，誰說人家要向你提親？”

居安呆呆道：“長姐指婚了，二姐和他家結了梁子，不就剩下一個我，我能不怕嗎。”

楊夫人失笑，“你放心，你們姐妹的婚事得一個一個挨著來，接下來先是二姐，後面才到你。”

居安的樂觀，讓每時每刻都充滿希，聽後居然更加歡喜了，“等阿姐們全出了，家裡就我一個郎，到時候奇貨可居，可以配個好郎子。

大家都笑起來，笑沒臉沒皮，也笑不遮不掩的小算盤。

反正武林郡侯那件事翻篇了，居幽雖然小打擊，但很快就活了過來。大家聚在一起用飯，如今晌午的天氣似乎沒有前陣子那麼熱了，加之昨晚上下過雨，頗有阿娘口中一場秋雨一場涼的意味。

居安給長姐夾了一塊貴妃紅，追問中秋能不能回來。

居上憾地告訴，今天回來是太子開恩，那句下不為例，意思應該是沒有下次了。

居安很不解，“阿姐你真如下獄了一般，來許了太子一點都不好。”

結果這話招到了家里長輩的反駁，大家一致批判居安胡說，“多人求不來的好事，你該為你阿姐高興才是。就說上回的令公夫人，因四娘嫁不太子，病到現在都不曾好。”

居安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話了，但不妨礙覺得長姐生得偉大活得憋屈。盤裡的貴妃紅一個不夠，又多給阿姐添了兩塊。

在家的時總覺得短暫，居上磨磨蹭蹭，一直逗留到未時三刻才辭出來。

出門藥藤就忙催促，“要快些趕車，眼太子殿下將要下值了，別又是半路上遇見，殿下會覺得小娘子說話不算話。”

居上一想也是，趕登了車，催促車夫快馬加鞭。

一路行來見很多沿路賣的吃食，還有胡商烤得噴香的古樓子。馬車飛速駛過，羊混合著胡餅和椒豉的香氣留在了車廂里居上了半凸的胃，“藥藤，我怎麼又了？”

藥藤捺著角笑了笑，心道是誰昨日和太子說胃口不好吃得，今日這個飯量要是被太子見，怕是會驚訝天賦異禀吧！

但作為忠實的膀臂，就要急主人之所急。於是探錦囊掏啊挖的，挖出兩塊鹿脯敬獻上去，“小娘子先拿這個墊一墊，等回了行轅，婢子往典膳局跑一趟，讓他們給你做古樓子，多放羊，多刷油，行不行？”

居上把鹿脯填進了裡，憾地說：“可我覺得路邊上做的比較好吃。”

藥藤道：“麵混著黃泥，麵的時候要是經過一個駝隊，駱駝腳一踏，漫天灰塵，別提多髒了。”

可有時候就是那種不干不淨的東西，吃著才別有風味，但凡熱逛東西市的姑娘們都有共鳴。

不過東宮的典膳司也不是吃素的，爐膛燒得滾燙，可以做出另一種高貴的味道。

“嗬--嗬--駕車的僕從小鞭子甩得鏗鏘，沒用多長時間，馬車便停在了行轅外的台階前。

居上下了馬車四下張，見一切如常，料想凌溯還不曾回來。

放心了，搖著袖子，鬆散地吸了口氣。可還沒等氣呼出來，忽然發現門站了個人，一妝蟒的圓領袍服，眉眼間烏云布，負手盯了良久道：“言而無信，沒有下次了。”

“啊！”居上目瞪口呆，“現在什麼時辰？郎君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凌溯沒有說話，東宮下值是沒有定規的，晌午之後就能回來，難道不知道嗎？

長史在一旁得冷汗直流，上前兩步道：“娘子確實晚歸了，殿下比娘子回來得早。娘子且不說其他，先向殿下致個歉，殿下有雅量，不會與娘子計較的。”

說到服這種事，居上從來都是好手，不該倔強的時候絕不犟脖子，立刻拱手向太子告饒：“我錯了，食言了，我有罪，請郎君原諒我。不過我這回不是有意毀約的，是因為不曾料到郎君回來得這麼早”說罷長吁短嘆，“早知如此，我應該去安上門等著郎君的，我給郎君打傘，送郎君回行轅哎呀，失策失策！

一通懊惱，悔不當初，裝得像模像樣，但得出並不真心。

凌溯道：“守信是為人的本，小娘子做不到，讓我很失。”

居上點頭不迭，“是我的錯，自今日起，我不再隨意外出了，不到宮中發話讓我歸家，絕不離開行轅，這總行了吧！”

其實說得略微帶了點個人緒，凌溯的眉微擰，邊上的長史更慌了。

回家令，家令著手，也有些無措的模樣。這種局面不該形，若是這兩位生了嫌隙，那就是他們這些侍奉的人不周，上面問起罪來，恐怕不好擔待。

忽然家令靈一閃，轉向宅邸之後的樂遊原，喃喃說：“聽聞原上來了幾個茲商隊，吹拉彈唱極有異域風，和長安城中很不一樣。”

長史茅塞頓開，一個妙極的主意在腦中型，忙向居上諫言：“今日是娘子的不是，娘子空口向殿下致歉，確實沒什麼誠意。莫如來點真的吧，請殿下游歷樂遊原，娘子說呢？

居上很聽勸，也覺得這是利人利己的好主意，便誠懇地對凌溯道：“長史的想法，正是我的想法。郎君以前忙於征戰，了長安之後又忙於公務，年輕人不該這麼消耗自己，必要的時候放鬆放鬆是應當的。你咱們約個時間，去樂遊原上轉轉好嗎？我以前曾去過兩次，知道原上很熱鬧，景宜人之外，還駐紮了許多異域商隊。那些商隊販賣香料、胡椒、馬匹還有綢緞，所做的食也很玄妙。尤其那些胡姬，個個長得好，腦袋上綁十個辮子，跳起舞來辮子飛揚，上穿那種一縷一縷的子，可以轉得像燈籠一樣。說罷，眼地著他，“怎麼樣，郎君心嗎？心就對了！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明日好嗎？或是後日也可以，一切都聽郎君的。 ”

可凌溯不答應，“東宮政務巨萬，我不出空。”

這話就摻假了，長史想，不出空還提前回來，今日可比以往足足早了一個時辰啊！

但很快他又明白過來，促這事，得有現的台階讓太子下。長史又開始謹慎地規勸：“郎君，實地走訪，是了解長安風土人的好方法，比從文獻上來的強。

再過兩日逢初十，正好是旬休，郎君可以擇那日與娘子一同登樂遊原，既是探訪民，也是給娘子一個補償的機會，可說是一舉兩得。

理由實在冠冕堂皇，凌溯終於有些搖了，思量了下道：“也好。聽說近來城的商隊數量大漲，我早就想探查一番，那就趁機過去，回來好向陛下呈禀。

“正是、正是”居上兩眼放，暗暗向長史拱了拱手。

凌溯見得意，又不高興，嫌棄地瞥了一眼，“小娘子打算跟著去原上游玩？

居上何等聰明人，立刻就會意了，堅定地說：“是我請郎君遊玩，所耗費用一併由我承擔。”

他這才滿意，便不再計較晚歸的事了，轉過背著手，悠哉返回東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