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他，旁邊看著的人都聽傻了，連韓霜也是愕然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起急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奴婢，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一出聲，後頭的別枝也跟著跪了出來，帶著哭腔道：「求殿下替我家小姐做主！」

四周響起細碎的議論聲，長公主了護甲上鑲嵌的寶石，餘掃向李景允。

都鬧這樣了，以為他會站出來說兩句話，也好讓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沒有，李景允就負手站在一側，安靜地盯著地上那小蹄子看。

心裏有點不悅，接著問別枝：「做什麼主？」

「殿下明鑒，這殷氏與奴婢也算識，奴婢對其不曾防備，甚至將我家小姐與李家公子的好事悉數告之，誰料想竟別有居心，夜闖公子房間，得公子不得不納為妾。」

別枝將頭叩下去，聲音凄楚：「那日奴婢當面撞見從公子房裏溜出來，還被惡言相向，說我家小姐沒名沒分，不配過問於。殿下，我家小姐怎麼也是在您膝下長大的，如何能這惡奴折辱？」

字字句句，如含冤泣，聽得人都跟著覺得韓家小姐可憐。

長公主大怒，拍了椅扶手便道：「還能有這樣的事！」

花月跪得端正，迎著扇出來的風也沒變臉，彷彿別枝告的不是，依舊溫和地彎著眉梢，雙手疊放在上，氣定神閑。

拋出去的怒斥也沒人跟著喊恕罪，周和姬看一眼，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殷氏，你沒話要說？」

花月回神，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別枝姑娘說得如此聲並茂，奴婢也不敢打擾。」

「你分明就是心虛，辯無可辯！」惱恨地瞪一眼，別枝聲音極大，完全將的話給蓋了過去。

於是花月又安靜了下來，側頭用打趣的眼神瞧著，不反駁半句。

的姿態實在太過從容，以至於就算嗓門不夠，氣勢上也完全不輸分毫。與這從容的模樣比起來，別枝就顯得歇斯底里了些。

四兩撥千斤。

眼裏掃過一詫異，周和姬終於正眼瞧了瞧這小丫頭，擺手讓別枝住，尾指朝點了點：「說完了，你來說。」

「別枝姑娘所述罪狀——」輕笑搖頭，「奴婢不認。」

「你！」別枝氣急，「你憑什麼不認！」

「就憑奴婢慕之人，並非人手中傀儡，他明辨是非，也知人冷暖。」花月抬眼看向李景允，眼尾輕挑，「若奴婢當真做出這等事來，公子豈能如了奴婢的意。」

一直沒說話的李景允低頭回視，眼底平靜的湖面像是被人投了一顆石子，倏地起了漣漪。他勾，似是在笑：這個時候了，都不忘記誇爺兩句？

花月盈盈一笑，心道再不將他扯進來，他不知還要看多久的好戲。

周和姬順著的目就看向了李景允，終於是開口問他：「景允，你說呢？」

收回目，李景允滿臉意外地看了看邊：「長公主英明果斷，這等小事，怎麼問起在下來了。」

周和姬微惱：「都是你邊的丫鬟，自然是你的事，到底有沒有使手段搏地位，不是該你最清楚？」

李景允恍然點頭，然後笑道：「邸宅院裏這些下人，歷來是長公主經由掌事院置，突然問起在下，倒是當真沒反應過來，還請殿下恕罪。」

他說得誠懇極了，俊朗的眉目間滿是歉意，還抱拳朝行了一禮。

中宮和長公主通過掌事院監管各個邸，其中的蠻橫霸道之，早已惹眾人不快，但敢當著長公主的面說出這話的，李景允是第一個。

周和姬想發怒，可他這話說得也沒什麼錯，一時半會兒的，也只能冷著臉沉默，目深沉地看著面前這人。

「景允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

一片寂靜之中，另一頭突然響起個聲音，帶著爽朗的笑意一路而來。

眾人側目，就見周和朔笑瞇瞇地掀開掛簾進了長公主所在的看臺，目從地上跪著的幾個人上掃過，最後落在周和姬上：「我大梁皇室，以禮治國，本就不該手臣下家事。此事錯在皇姐，你又何需喊恕罪。」

李景允躬行禮，苦笑：「長公主怎會有錯，太子言重了。」

面上神未變，心裏已經是慪火不已，周和姬低頭理了理手裏的帕子，曼聲道：「太子怎麼又過來了。」

「聽聞景允納妾，本宮特意備了賀禮，誰料左右找不到人，也就只能來皇姐這兒瞧瞧。」周和朔笑得虛偽極了，轉頭看向地上跪著的人，「這就是景允挑的人？」

「是。」李景允拱手，「納妾這等小事，怎敢驚殿下。」

「哎，你難得能自己挑個喜歡的，本宮也當重視。」周和朔欣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花月，「怎麼還跪著，起吧。」

花月低頭叩謝，緩緩站起來，拂了拂擺，退去李景允側。

別枝不甘心地想張，可看一眼太子，又有些畏懼，猶豫一二，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韓霜見狀，突然泣了起來。本就玲瓏的人兒，添幾分梨花帶雨，就更是楚楚可憐。

長公主慌忙道：「霜兒不哭，本宮在呢。」

「姑母……」言又止，扭頭看向殷花月的方向，突然就站起了，疾步走了過去。

四周的人都嚇了一跳，李景允皺眉，下意識地想攔住。

然而，他子剛一，就被旁邊的人輕輕抵了抵，蔥白的指尖按在他的手肘上，似乎在示意他別管。

李景允不解，作倒是停了下來，眼睜睜看著韓霜走到面前。

「你想要什麼？」手拉住花月，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把他還給我。」

越說哭得越厲害，韓霜紅著眼哽咽，連尾音都打著：「我與他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就等著過他的門。」

「你想當他的妾室，可以，我都可以包容，但你別在這時候……你這一來，我想陪在他邊，便又要等一年。」

「我等得起，可我本是不用等的。」

晶瑩的眼淚順著臉頰一串串地下來，哀怨地看著，又有些乞憐的神態，任誰看了，都得心疼兩分。

李景允看得心裡冷笑，這是韓霜最擅長的招數，拿來做籌碼迫使人讓步，無恥又令人沒有辦法。拒絕了的，都會變整個京華最鐵石心腸的負心人。

他側頭看向花月，想說點什麼來幫一把。

然而，目一轉過去，他看見了殷花月那比韓霜還紅的眼眶。

李景允：「……」

蒼白的臉蛋幾近明，花月輕著，眼裏的淚珠也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學著的樣子哽咽，肩膀也控制不住地瑟：「求韓小姐饒過奴婢，奴婢什麼也不想要，奴婢只想活命……」

的尾音也跟著，甚至得比還厲害，子在風裏晃啊晃，跟著就朝跪了下去。

韓霜的眼角幾不可察地了。

手指抖地放上自己的小腹，花月低頭，眼淚在襟上化開，暈染一片，語還休，最後捂著肚子給和李景允都磕了個頭。

「貴人們的事，奴婢哪裏敢手，奴婢只求禍不及家人，請韓小姐和長公主饒了奴婢。」

小小的板抖起來，像快凋零的花。

不知道為什麼，李景允竟然覺得有點驕傲，他養的小狗子也太厲害了吧，還能跟韓霜對著哭？

嘿，別說，哭得還比韓霜好看。

韓霜顯然是沒料到會見這麼一出，整個人僵在原地，眼裏的淚都忘了流：「你……你肚子？」

抬頭咬，花月的眼神無辜又心酸：「奴婢當真是不得已。」

太慘了，李景允看得都想眼角，殷掌事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裝得了大尾狼，瞧瞧這弱的模樣，跟當初帶著護衛到堵他的樣子完全扯不到一塊兒去。

欣地頷首，他移開目，就對上了韓霜震驚的眼神。

「景允哥哥你……你怎麼能！」食指憤地指著他，又指了指地上那人的肚子，韓霜有些崩潰，哆嗦了好一會兒，「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這地方也不是什麼雅間暖閣，四下都有人看著，長公主臉上掛不住，連忙讓別枝將韓霜扶下去。

周和朔滋滋地看過了癮，然後笑道：「景允，恭喜恭喜啊。」

李景允笑著拱手，然後面難地看向座。

周和姬手著眉梢，已經是不想抬眼了。今日本是想將這小丫頭收拾了，回去好讓莊氏給李韓兩家訂親，誰曾想這一來二去的，倒是下不來臺了。

也怪韓霜無用，連個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皇弟不是要上山巡獵？」不耐煩地道，「趁著時辰還早，快些去吧，這兒就先散了。」

李景允手把花月拉起來，輕聲問：「可還有罪？」

「你挑的人，本宮哪能定什麼罪。」周和姬擺手，不願意再看，「都散吧。」

圍觀的人紛紛應是，周和朔卻是突然笑了一聲：「皇姐，有件事本宮憋悶已久，今日實在不吐不快。」

周和姬沒接腔，臉有些難看。

「這掌事院設來已久，一年到頭開支不小，卻沒什麼實際用，僅能讓人泄私憤，還擾人家宅。本宮以為，能者治天下，孬者才防口舌，掌事院早廢早好。」

也不管開不開口，周和朔兀自朗聲道：「此事，本宮也會儘早向父皇上奏。」

「荒謬。」周和姬拂袖，眉目冰冷，「設了幾年的東西，能是說廢就廢的？」

「事在人為。」周和朔掃視人群一周，輕笑，「只要足夠多的人覺得該廢，那這東西就是錯的，錯的東西，大梁沒有留的道理。」

他說完，端著架子朝一拱手，施施然就離開了。

在場的人多是王公貴族，文臣武將，猛地聽見這番話，各自心裏都有想法。周和姬氣得頭昏，扶著太監的手就喊擺駕回宮，步伐凌匆忙。

李景允沒管那麼多，徑直帶著花月回了院子。

想著先前哭得那麼厲害，怎麼也該喝口茶順順氣，他將門一合，轉就想找茶壺。

結果一回頭，他看見一盞倒好的茶遞到了面前，手指纖纖，與瓷同。

眉梢挑起，李景允抬眼看向，就見這人臉上的凄苦已經消散無蹤，眼邊的紅腫也都褪了個乾淨，又恢復了該有的儀態和笑容，雲淡風輕地道：「公子喝茶。」

「……」一肚子準備好的哄人話被茶水衝散，李景允瞥著眼皮輕哼：「你可真厲害。」

「公子過獎。」花月微笑，「今日知道有公子撐腰，奴婢底氣足了些。」

那是只足了「一些」？他唏噓不已，長公主的威都能頂得住，天底下就沒幾個這麼大膽的，若再給兩分，怕不是要直接去長公主臉上畫丹青。

「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他裝作不經意地道，「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錯，當賞。」

在他邊坐著，原本毫無波瀾的眼眸，在聽見他這話之後倏地一亮：「妾想要……」

「那包東西不能給你。」他提醒。

憾地扁扁，沉默片刻，眼眸又是一亮：「那……」

「主院說好了不去。」他再提醒。

像是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花月整個人都焉了，耷拉著腦袋了無生趣地嘟囔：「那就不要了。」

李景允好笑地撐起子，盤與面對面，手指抬了抬的下頷：「裳首飾，人不都喜歡這些？」

花月與他平視，眼神有點看傻子的味道：「爺，您之前讓妾收了兩個紅封，什麼樣的裳首飾妾買不來？」

微微一噎，他惱了：「你這人，沒半點趣。」

無奈地攤手，看著他笑：「若妾真是什麼能迷公子的妖，那便有趣得很，能問公子要星星要月亮。但眼下，妾要這些，不是自討沒趣麼。」

眼底有那麼一點錯愕，李景允垂眸掩蓋住，神慢慢晦暗。

他抿，語氣沉了些：「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連仰慕都說得，怎麼在爺跟前，就什麼都不敢說？」

面前這人很是意外，杏眼都瞪大了些：「逢場作戲，自然是什麼話都敢說，可眼下這裏沒旁人，又何必弄這些的，您又不喜歡。」

誰給你說的爺不喜歡？

心裏煩躁，李景允靠回枕上別開了頭，皺眉盯著窗臺上的香爐，薄抿一條線。

這人一點眼力勁也沒有，毫不覺得他生氣了，甚至還給他遞了一枚餞來。他氣悶地看著，沒手，倒是直接張開了。

花月無奈，往前湊了湊，將餞塞去他裏，可他是半躺著的，餵食的作太過吃力，撐在榻上的手都有些。

注意力都在撐著的手上，花月也沒抬眼，可下一瞬，覺得指尖一暖。

這位爺張口，不僅含了餞，還含了手。

臉上「騰」地一紅，花月飛快地手指，下意識地在枕上蹭了蹭，然後不等反應過來，一直用著力的手倏地被人一扯。

怔然地睜著眼，覺眼前的一切都突然被放慢。

能看見窗外的蝴蝶緩緩地撲扇著翅膀，能看見過花窗落在窗臺上的樹影一下又一下地晃，也能看見李景允襟上暗繡的花紋在面前一點點放大。

片刻之後，一切恢復正常，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撲進了他懷裏。

珠釵，雲鬢松搖，紅的蓋在青玄的袍子上，凌一團。

李景允很是愉悅地接了這個「投懷送抱」，眼裏的戾氣散開，角也揚了揚，手著的腦袋問：「撒？」

殷花月：「……」

不知道這個突然手的人有什麼底氣問出這兩個字來，只能嘆三公子真是風月好手，調戲起人來招數甚多。

不過現在已經能從容面對，心毫無波地順著他道：「是啊，公子就答應妾，將那包東西還給妾吧。」

他的口笑得震了震：「小丫頭，那包東西不是你拿得起的，別想了。」

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尖，撐著榻就想起，結果背上一重，這孽障又將給回了懷裏。

「別。」

花月哭笑不得：「公子與妾這般親近做什麼？這裏也沒個外人。」

墨瞳微，李景允抿了抿角，突然惆悵地嘆了口氣：「爺小時候曾經生過一場大病。」

「燒壞了腦子？」下意識地接。

「……」

屋子裏安靜了下來，李景允瞇了瞇眼，著肩背的手改掐住的後頸。

「……妾知錯，一時口快，還請公子寬恕。」花月分外能屈能，立馬替他了心口，「消消氣，您繼續說。」

後頸上的力消失，下這人接著道：「那時候莊氏經常不在府里，我與娘又不親近，所以就總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生怕自己活不下來。」

「打從那時候開始，爺就很想被人抱一抱，可莊氏沒空。後來爺長大了，也就不需要抱了。」

花月安靜地聽著，心裏有些震驚。

一直不知道當年是發生了什麼才讓這母子二人疏離至此，眼下聽他說這兩句，竟然覺得有些心疼。

原以為是被寵著長大的公子哥，不曾想竟也有無助的時候。

兒家天生的善良讓心口一，接著就不再掙扎，任由他抱著。

了懷裏這人的腦袋，李景允滿意地笑了。

自己養的狗自己騙，水不流外人田。

完。

兩人就這麼纏在榻上，難得地有了一炷香的和諧寧靜。

然而，一炷香之後，門外響起了蘇妙的聲音。

「表哥，我進來了啊。」

花月本來都快睡著了，一聽這聲音，飛也似地蹦了起來，手撐在他口，差點給他出個傷。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蘇妙了個腦袋進來，發現花月也在，笑瞇瞇地道：「正好，小嫂子隨我出去走走吧，知落說有事要找表哥。」

白一眼，李景允哼笑：「還沒嫁出去呢就已經胳膊肘往外拐了。」

蘇妙撇，嘻笑著將花月拉出去，然後把沈知落推了進來。

兩人而過，沈知落目定在殷花月上，微微皺眉。

「沈大人有何事？」李景允下了榻，手替蘇妙將門合上。

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往遠走了，沈知落聽了一會兒，確定們走得夠遠了，才道：「三公子上回答應的易，東西還沒拿給在下。」

想起這碼事，李景允也沒多說，徑直去將印鑒拿出來塞進他手裏。

「剩下的呢？」他皺眉。

李景允哼笑：「還能給你一鍋端了不？你娶蘇妙娶得不不願，誰知道之後會不會負了？東西慢慢給，一年一件，你若不答應，現在也能反悔。」

沈知落氣笑了：「好歹也是將軍府的公子，怎能如此厚無恥。」

「將軍府行兵用道，講究的就是一個厚無恥。」他笑著替他彈了彈肩上的灰，「這就兵不厭詐。」

不想再與他多說了，沈知落轉就走，門甩得「哐」地一聲響。

李景允覺得好笑，這沈知落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可不知為何，對著他老是易躁易怒。可能這就是痛失所后的原形畢吧。

他沒失過，他會不了。

惋惜地搖頭，李景允轉去收拾被拉開的黃錦。

這一包東西，別的他都能明白是什麼，只有一塊銘佩，上頭刻著生辰八字和玉蘭圖，沒別的名姓，也不是大魏宗室的子嗣，讓他有些不著頭腦。

拿出這塊銘佩再掃了一眼，李景允隨手想放回去，腦子裏卻突然一閃。

坤造元德年十月廿辰時瑞生。

不敢置信地拿出來再看了一遍，確認沒看錯之後，他打開了另一個屜，拿出了殷花月上回遞給他的庚帖，看向上頭的八字。

——坤造元德年十月廿辰時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