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瓊樓的案子傳進葉耳中前，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晉王李璋還未到皇陵，便被皇帝宣召回來，換齊王李璉守陵。

聽說是因為齊王在玉瓊樓同李璟毆斗，這是對齊王的懲罰。

二是皇帝命晉王李璋北上，接管肅王李瓏的兵權。

肅王被逐去南地就藩，但他在北地經營十年，部署眾多。若此時沒有一位深得民心的皇子前去安，恐怕會生出變故。

于是原本要跟隨肅王北上的葉長庚，自然也要跟著去。只不過換了一位皇子。

葉忙著張羅給哥哥帶去北地的禮，這種匆忙稍稍消解了某種憂傷。

買了最暖的棉被，最厚的大，定制最堅靈便的戰甲，甚至請人臨時給哥哥講了幾日軍規兵法。

花錢使人開心。

葉在城外送別葉長庚，葉夫人和葉都去了。

葉照樣忍不住哭起來，葉向哥哥保證家里會一切安好，葉夫人神嚴肅，囑他要好好做事，要肯吃苦，也要肯多想。

吃苦則不懼艱難，多想則增添活路。

葉長庚知道雖然家里人都只是讓他小心，但他是國公府的希。若他能建功立業，國公府則揚眉吐氣。若他橫遭不測，母親和妹妹們就再也沒有依靠了。

葉長庚背起葉和馮劫親自給他做的弓，看起來意氣風發。

“你們放心，”他拍馬道，“我已經拜托楚王殿下，家里若有事，勞他多費心。”

楚王殿下？

葉微微愣神。

李策啊。

送走哥哥，葉才發現，知道和李策分開的人，竟只有他們自己。

其他人還以為他們好著呢。

這就是沒有當眾吵架的壞。

不過這事兒也容易，只要去西市吃飯時宣揚幾次，就人盡皆知了。哪知葉剛跟店小二搭訕道“你聽說了沒……”

店小二便起來“小姐也聽說了啊？小的可跑去看了，那玉瓊樓下挖出的枯骨，腰里還掛著魚符呢。現下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但這個符是右符，等京兆府比對出左符，就知道死人的份了。”

魚符分左、右兩半，中間有“同”字形榫卯可相契合。左符放在庭，是“底”，右符由持有人隨攜帶，是份證明。

兩符核對，便知道當初這符給了誰。

玉瓊樓距離葉家很近，因為樓有三層高，若站在國公府西北角，還能看到樓人影走。

為了遮蔽，國公府西北角種滿大樹。

如今聽說玉瓊樓出了命案，葉瞬間忘了自己要宣揚

的事。

“真的是枯骨？想必服也都爛完了。”

店小二把抹布甩回肩頭，抱著酒壺道“那可不是，小的親眼看到，服雖然破爛了些，但能看出是一件大袖鶴氅，系腰的黑帶子已經爛得不樣子，但鶴氅上用銀線繡著仙鶴，還好好的呢。”

氅是鹙鳥羽拈絨編織的外，求道者喜穿。

葉端起茶盞搖了搖，笑道“既是鶴氅，死的是一位道士咯？真是開了眼，哪個道士能有本事攜帶魚符呢？”

“那誰知道？”店小二笑道，“說不定是哪位一心求道的貴人呢。聽說京兆府的仵作已經驗過，依據骨骼推算，死者大約三十來歲。”

店小二忙著去招呼別的客人，葉手里的茶盞在送往邊時凝滯，扭頭看看窗外。

日刺目，似不忍讓發覺什麼真相。

只不過是這一瞬間的驚怔，葉周的似乎都跟著凝固。自言自語道“一心求道的貴人，腰系魚符的貴人？不可能，父親每年都差人從家里支銀子的。”

但都是差人，父親從沒有回來過，不是嗎？

葉的語速越來越慢，心似被魚鉤勾住，一點點上提。口揪起來，伴隨著刻骨中的擔憂恐懼。

葉推開椅子起，對邊的水雯道“咱們回家。”

水雯不明所以“小姐，您不是要宣揚同楚王分開的事嗎？”

“不必宣揚了，有別的要事。”

葉走得快，甚至把手帕落在桌案上，水雯連忙撿起。

俏麗的影離去，剛剛還在大廳忙活的店小二拐進一個包廂。包廂的男人站在窗前，看到葉走出茶樓爬進馬車，才悠然問道“你說過了？”

這聲音松弛得像躺在棉花上，卻莫名讓人覺得棉花里藏著暗針。

“一字不差，說過了。”店小二躬道。

一包銀子向店小二丟過去，那人轉，腰間墜著的玉蟾撞到桌案。

他離開包廂出門，幾個在大廳吃茶的人立刻起，跟隨男人出去。他們彼此之間不說話，卻默契得仿佛是同一個人。其中一個手握銼刀，一直在手指甲。

“接下來我們怎麼做？”出了茶樓，有人問道。

領頭的男人抬腳步馬車。

“我們什麼都不做，”

他開口道，“我們等做事。”

“會怎麼做？”

“會找李策求助。”男人笑起來。他抬手遮住天空的太，鉆馬車。

葉回到安國公府，先去尋找馮劫。

馮劫是葉祖父的部下，一直在安國公府生活。葉和葉長庚的箭，都由他耐心教授。

馮劫上鋪一張布，正在打磨箭頭。

葉蹲在他面前，詢問道“馮伯，咱們安國公府，有魚符嗎？”

馮劫抬頭，濃的眉蹙起，又慢慢展開，像是想起什麼遙遠到可以看淡的往事。

“曾經有的。”他垂頭繼續做事，“后來老爺離家，帶走了。”

葉抬手按住那被磨得“噌噌”作響的箭頭，再問道“父親離家時，多大年齡？”

其實不用問，稍微推算便能知道。

父親十二年前離家，那時才五歲，那時候父親，三十多歲吧？

果然，馮劫道“應該是三十五六歲，小姐怎麼想起問這個？老爺不會回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蹲得有些久，葉的手腳都很僵。

拽著水雯起，離開后院，去找姐姐葉。

父親離家時，葉已經七八歲了，記得的東西更多。

葉正在繡花，手里的針線不停，唏噓道“父親是穿著道袍離開的，道袍上繡著鶴，所以哥哥才把家里有鶴的家和帳子，全都拉到野外燒了。”

穿道袍、佩魚符、三十多歲。

葉看向水雯，水雯比更慌。

“小姐……”喃喃出聲，眼中已蓄滿淚珠。

葉這才發覺有些不對。

“怎麼了？”停下針線問。

“沒事。”葉一陣風似的出去，也拉走水雯。

十二年了，每天都在盼著父親回來。

中秋節盼，除夕夜盼，別的孩子牽著父親的角討歲錢，和哥哥姐姐一起留神院門的靜，父親的叩門聲。

怨過父親，怨他離家十幾年，從不回來一次。

他的道心真的那麼堅定嗎？

他就不想知道妻子和孩子們都怎麼樣了嗎？

葉日思夜想，怨過惱過，最后只希自己能見父親一面。卻沒想到，父親十二年前離開家門，就沒有活著出京嗎？

他不是不想回來，是回不來了。

那玉瓊樓

下的枯骨，是他嗎？

如果是，殺他的是誰？如果是，該怎麼做？

葉帶著弓箭出門，卻在坊街里不知該往哪邊走。如果沒有同李策分開，大約會先去問李策的意見。但現在還是去京兆府吧，去看看那副枯骨。

剛剛轉，便聞到包子的味道。葉抬頭，見人來人往的坊街里，有個男人正咬著包子走近。

“喲！”見到葉，那男人笑道，“這麼巧？安國公府就在這附近嗎？我說呢，某人日夜不休也要把樓建起來。”

來人正是趙王李璟，他邊站著楚王李策。

兩個已經封王的皇子，像尋常人家的公子般，捧著油紙袋，悠閑地走在坊街里。他們邊甚至沒有隨從護衛，就那麼慢慢地走來，把包子的味道散得到都是。

葉看向李策，見他幽深的眼眸亮了亮，薄抿，只微微點頭，算作招呼。

倒是李璟比以前熱切，看到葉也不再懼怕。

葉便強歡笑同他說話。

“德坊的包子已經這麼出名了嗎？連王爺都親自來買。”

李璟苦笑著搖頭。

“葉小姐，你看我腰里，那里是不是掛著價值連城的玉墜、金環、龍涎香包？”

“沒有看到。”葉搖頭。

“沒有就對了！”李璟咽下包子道，“都怪那個玉瓊樓，把我害這個樣子，家都賣掉，也不夠修樓的。所以葉小姐啊，若你不小心跑到我家里去，千萬要記得，我已經很窮了。”

太窮，窮到賬房先生都被辭退的地步。

“你們在修玉瓊樓嗎？”葉站定子，深吸一口氣。

“可不是？我們還挖出了……”李璟的聲音戛然而止，是李策阻止了他。他抬手擋住李璟的，把他整個人拉到后，對葉道“沒什麼。你別聽老五胡說。”

“什麼老五？你得喊我哥哥。”李璟不服氣，他努力咽下包子，取出水袋飲水，正要同李策置氣，卻發現他和葉都不太對。

這兩個大喪星相對而立，一個手握弓箭，一個面容沉。

葉開口道“你們挖出了道士的尸骨？”

“是。”李策簡潔回答。

“我想問問，”葉屏氣凝神道，“那副尸骨，是我們葉家的人嗎？”

看著李策，知道對面的人七竅玲瓏足智多謀，只希他不要騙自己。

李策定定地看著葉，仿佛坊街上沒有別人，仿佛張牙舞爪的李璟，只是一團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