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辭這幾日最高興的莫過於銀鈴被派來了司籍司。雖然也是做活，好歹是不會被人輒打罵了。用了好藥，銀鈴傷也好得快，手腳利索，什麽活都搶著做。這日銀鈴和一位史從外頭送了東西回來，一陣風一樣跑進清辭的值房。

“紀姐姐，剛才我聽說了一件大事！”

清辭見滿頭的汗，放下筆，給倒了杯水，“先喝水再說。”

銀鈴咕嘟咕嘟喝完了一杯水，手背一抹，低了聲音卻難掩聲音裏的激，“長公主和貴妃娘娘打起來了！”

清辭詫異地瞪大眼睛，“這是怎麽說的？”

原來蕭蓉那日見了龔尚儀，要把清辭要到公主府裏去當差。可龔尚儀卻說登錄在冊，要出宮也有一整套的規矩，也不是說走就走的。但蕭蓉那說一不二的子誰能招架的住？最後龔尚儀不得不暗示了，紀清辭是貴妃看上的人，做不了主放人。

蕭蓉一聽，心中冷笑，怪不得那日蕭焎和清辭在一塊兒。那王芣恃寵而驕，什麽好東西都要搶，如今竟然搶到自己頭上來了！心中鬥誌昂揚，帶著人浩浩去了端景宮。

兩個人，一個驕一個橫，向前你好我好麵上平和，盡量不衝突。可兩人也都是不肯吃虧的子，一言一語地懟上了，最後也不知道怎麽的，竟然了手。人打架，無論尊卑，那都是掐人、擰、抓頭發、撕服。兩人打作一團，旁邊誰也不敢勸。

得虧一個宮人心思活，見這狀況收不了場，一路狂奔到慶禧宮請了太後來。太後一來，隻見兩個大周最尊貴的人，發釵斜、衫淩，像市井潑婦般，完全沒了天家的麵。

太後怒斥了兩人。一個是兒，一個是媳婦，總要一碗水端平，便各打五十大板，們各自回去將高皇後的《戒》抄二十遍，邊規勸不力的宮人罰去承慶宮提鈴。

清辭聽得目瞪口呆，竟然事因自己而起。這邊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那邊慶禧宮就來了人，說太後要召見清辭。

清辭隨著侍往慶禧宮去的時候，蕭蓉正對著鏡子心疼著自己的臉。左臉一個不慎被王芣的長指甲劃了一道。不過也扯了王芣一把頭發，總算不虧。

都說子難為，為母更甚，誰想到堂堂長公主，也有為了搶媳婦同人打架的一日呢。難怪不得男人們舞刀弄槍，二話不說拳腳伺候——手撕賤人的時候真是好痛快啊！

太後的宮丹珠正在給臉上敷藥，那藥到傷口火辣辣的。蕭蓉在母親跟前拿著三分氣，嘶嘶地著涼氣，“毀了，這臉是不能看了。”回頭人畫一幅像，八百裏加急給韓昭送去，他瞧瞧母親為了他是如何拚命的。

丹珠也是頭一回見這樣的事，想笑，但畢竟是太後邊調教多年的老宮人，還忍得住。但聲音裏還是含著一線笑意，勸著道：“公主莫擔心，口子不深。章太醫的藥改了方，更好使了。”

“要祛什麽疤，留著才好，好你日日都記得自己做的醜事。三十好幾的人，真是越活越出息了，同那些市井潑婦有何區別！”

蕭蓉假裝聽不見，對著丹珠，話卻是說給太後聽的：“我不管，紀清辭我非得帶走！人我都瞧上好陣子了，就是買東西還講究個先來後到的。說要就要，憑什麽？那個毒婦，什麽事做不出來。隻要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得不到就毀了。”然後又了口涼氣，“這什麽藥，疼死了。”

丹珠慌得停了手，“公主恕罪。這藥雖然烈些，但藥效好。”

蕭蓉擺擺手，“行了，趕敷藥吧。”

“哼，你說你早瞧上的，也沒見你定下來。反而人是小火帶進宮的，你怎麽說？”太後低頭啜了口茶，冷冷道。

蕭蓉被懟得啞口無言，恨韓昭不知道先下手為強，連累這個老母親。

“一個沒及笄的小家的庶出丫頭，按說養在深閨裏哪裏能見著什麽外男？這個倒好，沾著一個世子又沾著一個皇子。這樣惹是生非的主兒，想來也不是什麽簡單人。”

聽太後語氣不善，蕭蓉道：“母後，那孩子兒臣見過，是個好好的姑娘家。論出是低些，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至於孩子們怎樣認識的，各人都有各自的緣法不是？那聚散離合，哪一個不是天意？好東西誰不喜歡？不能說兩個人爭東西，爭的人沒錯，東西還錯了不是？”

太後冷哼一聲，“可惜的是，這世間有些人不能怪，那也隻能毀了東西。”

是非曲直上蕭蓉一向有自己的堅持，聞言豁然起，“男人爭男人的，算不到人家姑娘頭上。”

太後冷笑，“你倒是個好婆婆。”

蕭蓉一聽，自得地笑起來，“兒臣這些年沒去民間遊曆，見過多人家婆媳不和的，不是休了媳婦就是怠慢了母親，一家人鬧得飛狗跳誰也得不了好。”

“兒臣思想著，我又不缺人伺候，不必媳婦整日跟前端茶送水的立規矩。我磋磨兒媳婦，兒子，必然心疼，然後心裏怨我，母子分就淡了；兒子若心疼母親責怪媳婦，那媳婦天長日久下來定然鬱鬱寡歡，同丈夫也沒好日子過了。上子烈些的，抹脖子跳河上吊，也是家宅不寧。何必呢！”

太後乜了一眼，心裏如明鏡。道理說得頭頭是道，也不見把自己的日子過好。說到底蕭蓉就是從前對韓昭不管不顧，現在後悔了，想著補償他。

外頭當值的宮進來，“稟太後、公主，紀掌籍帶來了。”

蕭蓉忙端坐好，瞥了眼太後，不抱怨了一聲：“母後，您也笑一下吧，別嚇壞了人家孩。”

太後心中長歎，蕭蓉想補償韓昭，何嚐不是想補償蕭蓉，所以才將縱這樣？難怪都說兒是債。

清辭被宮領著在堂中跪下行禮，太後屏退了左右方才開口，“知道哀家為何召你來嗎？”

“奴婢不知。”

太後忽然將茶杯一撂，“砰”的一聲把蕭蓉嚇了一跳，“母後……”

太後一個冷眼掃過去，蕭蓉見母親像是真了怒，不敢開口，便先自忍下了。心裏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孩在自己眼皮底下罪。

清辭的心也跳了一下，但因自問“讀正書，明正理，親正人，存正心，行正事”，心如皎月，便是叩首道：“奴婢愚鈍，請太後娘娘明示。”

太後見經此一嚇，雖是跪著，但聲音裏卻不見如何慌，心裏倒高看了一眼。

“長公主和皇貴妃都看上了你，都來要你過去當差。一個是兒，一個是媳婦，傷了誰的心哀家都不忍。索問一問你的意思，是願意去端景宮還是願意去公主府？”

清辭此時不是不慌的，好不容易才進了文祿閣，那是一生誌之所向，怎麽能半途而廢？知上意難違，但也要試著為自己爭一爭。

見不語，太後冷冷道：“抬起頭回話。”

清辭微微抬臉，太後看清長相，心中一歎，確實是一張能招事兒的臉。

“回太後娘娘，奴婢仍想在尚儀局當差。奴婢不敢欺瞞太後，奴婢宮確實是抱了私心。”

“奴婢是梧州紀家，一直在澹園侍奉三叔公紀言蹊左右，自小與書為伴。三叔公教奴婢讀聖賢書、明以教化，以禮樂。三叔公一生為學，所牽掛不過那一萬七千卷被皇家征調的藏書而已。”

“大周以孝治天下，奴婢聞：‘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又聞‘孝悌之至，通於神明，於四海，無所不通。’三叔公的教養之恩，奴婢自無以為報，唯想替他分一點憂。”

“奴婢在尚儀局裏當差，做完本分之事，有餘力時便抄錄藏書，以長者心。奴婢抄書就是最大的孝，還請太後娘娘、公主和皇貴妃娘娘全奴婢的這份孝心。”

這一通大帽子蓋下來，若不讓這孩繼續抄書，便是不全的孝道、枉顧人倫了。

太後瞧著那一抹纖的姿，輕弱骨，忽然有點明白韓昭喜歡什麽了。都是自小無父母疼，長於長者之手。傷其類罷了。男人由憐生，也是尋常。

蕭蓉沒料到紀清辭是為了紀言蹊而來的，往事種種瞬間湧上心頭，眼眶也了，哀求地看了太後一眼。

太後不忍卒看，默了默，開口道：“哀家近年目力越發不濟了。既是自小與書為伴的，自然也是飽讀詩書。哀家這裏讀書的上月出宮嫁人了，正缺個讀書的，你就到慶禧宮來給哀家讀書吧。哀家也全你的孝心，允你可繼續到文祿閣抄書。”

無論去公主府或者端景宮，或者哪裏都不去，都會將兩頭得罪，清辭明白隻有到太後這裏才是唯一的法子。又磕頭謝恩，退了出去。

蕭蓉見人走了，眼淚終於沒忍住滾了下來，自覺失態，又偏過頭立刻了眼淚。

太後輕歎，“你沒跟哀家說那是紀育之的侄孫……”

“母後……”

“行了，哀家也隻能偏袒你到這裏了。哀家瞧著這姑娘對兩個都不太有意思……人，哀家替你看著，也幫你掌掌眼，看看人品格。”

“你去跟元華說，若真想要人家姑娘，趁早點定下來。若不過男人一時的熱乎勁兒，勁兒頭過了就擱下了，那哀家也不會耽誤人家。說到底，做世子正妻總還不太夠格。”

“端景宮的那位也不是好相與的。要是真和小火先對上了眼，那哀家也不會做棒打鴛鴦的事。”

蕭蓉了眼淚，斷然道：“那絕無可能！兒臣這就回去寫信，元華趕回來。”

然而蕭蓉的信寄出去了，不見人歸，隻有一封回信。寥寥數語，言：不平匪患，絕不還京。更是絕口不提親之事，卻又多加照顧紀清辭。

蕭蓉氣得直跳腳，扔了信，發誓再不管韓昭。但沒幾日又改了主意，人爭一口氣，若紀清辭被王芣搶去了，那的臉往哪裏擱？不為兒子為了自己的臉麵也不能王芣得手。

蕭蓉重整旗鼓，往宮裏去得越發頻繁起來。雖然媳婦沒過門，先到了做婆婆的快樂——比如那二十遍《戒》，媳婦不就替抄了？

過了下元節，清辭就往慶禧宮當差了。太後有睡前聽書的習慣，往往午時聽著宮人讀書打一會兒盹兒，晚上寢前再聽一會兒書。有時候聽的時間久，有時候不過兩刻鍾就了睡，所以清辭閑暇的時間更多。

但畢竟當著差，不好總往文祿閣跑。幸有太後給了恩旨，允文祿閣的書出閣。除了一些尤其珍貴不能出閣的書，大部分的書都由銀鈴取過來送到慶禧宮裏抄寫。

清辭有時候也替太後抄經，那一手極秀麗端正的字看著就悅目賞心。太後母家也是書香門第，對這樣乖巧的孩子本就存了份偏，又見素日做事踏實本分，進退有據，又添了幾分喜歡。

轉眼到了立冬，清辭要及笄了。相的宮人們湊了份子湊在一起給清辭辦了及笄禮，蕭蓉更是親自來給加笄，太後也賞了一匹服料子並一口半大的箱子。

夜裏回了值房，見收的禮堆了滿桌，竟然有些恍惚。什麽都想過，就是沒想到自己的及笄禮會這樣熱鬧。回想這些日子，簡直像一場夢。

一時沒了睡意，清辭披起來整理東西，最後收拾到那口箱子。箱子倒是不重，打開來，裏頭有帶綁了的一把紫毫筆，一數，有十幾二十支。其他則是茸茸的兔護耳、手捂子、圍領、膝毯……隻看那筆，清辭就猜到是誰送的東西了。

箱子底下躺著一封信，上頭寫著“紀清辭啟”。是韓昭的字跡。心頭微，了信出來，寥寥幾行。

“‘自是桃李樹，何畏不蹊。’孟月初，窈窕初茂。賀君佳日，嘉瑞永祥。”

自是桃李樹，何畏不蹊。

反複讀著這一句，鼻頭一酸，視線也模糊了起來。似乎很多事都不重要了，那些被否認、被漠視的從前，忽然被這幾句話了。

燭芯微微了一下，放下信，用剪子剪了芯。燭又明亮了些，的那顆心好像也因為這點暖了起來。又拿起信看了幾遍。想起他從前一張就氣死人，如今竟然也寫出這樣的話來，真真覺得不可思議。

開春，魏王大婚，尚儀局忙得人仰馬翻。清辭悉一應宮廷禮儀，便主過去幫忙，也為了能看一眼蕭煦。

蕭煦一大紅喜服同眾人應酬，清辭遠遠瞧著，覺得既悉又陌生。從此以後大哥哥就不再是的了，他會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兒。而，又是一個人了。

可這是大哥哥的大喜之日，不想自己這樣傷，忙提了神做事。

這裏忙完了差事正要離開，忽然一個小侍塞了一顆栗子到手裏，請跟著去看一看儀冊。清辭心怦怦直跳，人也快活起來。隨著那侍到了偏殿暖閣裏，推開門果然看到了一人負手而立。隻看背影，清辭也知道是誰。

“大哥哥！”

蕭煦聞聲轉過，眼中含著一縷淺淺的笑意，“小栗子。”

清辭提著子小跑兩步到他前，“大哥哥，你為什麽在這裏？”此時不該是他的房花燭嗎？

蕭煦垂目看著，量長高了好些。“在宮裏還習慣嗎？”

清辭點頭。有很多的話想要同蕭煦說，但一時千言萬語都堵在心口，最後湧了一串淚掉了下來。

“大哥哥明天就同王妃去啟州封地了對不對？”

蕭煦點點頭，目描著的眉眼，忍不住抬手輕輕了腮邊的淚，聲音越發和，“已經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怎麽還不掉眼淚？”

那麽這一別，不知道何時還能再見了。

清辭心中全是離愁別緒，那一行淚才抹去又掉下來。泣著道：“等我把紀家的書抄完了，出宮以後就去找大哥哥。那時候，大哥哥有了小殿下，我就去帶小殿下讀書。”

蕭煦不置可否，微微笑了起來，卻是問：“我送你的字帖還練著嗎？”

清辭點頭。

“好好寫字讀書。你記得書多，但很多道理還是似懂非懂。書堂的講很多都是翰林院的飽讀詩書之士，若有什麽疑，便去請教他們。”他頓了頓，又問：“記得我說過什麽？”

“記得。大哥哥說練完字就把字燒掉，在宮裏要謹言慎行。”

蕭煦點點頭。

外頭的侍輕輕咳嗽了一聲，小聲提醒道：“殿下，時辰到了。”

蕭煦回了聲“知道了”，然後對清辭道：“宮裏有大哥哥的人，他們會照看你的。別怕。天晚了，去吧。”

清辭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可到了院門，忽然又跑了回來，“大哥哥……”說了不哭的，臉上卻全是淚。

澹園三年，他養大的孩子這樣無助地凝著他。像把一隻鹿，丟在了狼環虎伺的林裏。蕭煦那一顆冷的心倏然也了，他不自地走近了兩步，輕輕把擁在懷裏，手緩緩落在了背上，輕輕了。

大哥哥從來沒這樣靠近過……清辭也怔了一下，心裏越發難過起來。

“會不會怪大哥哥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

清辭哭著搖頭，“大哥哥，你等著我。”

“好，大哥哥等著你。”

蕭煦離京，清辭不能送他，隻能尋了個高，想遙一眼。但抬目所見，隻看到宮闕重重，穆穆煌煌。一顆心盛滿了“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的傷。

清辭回到值房的時候，忽然見桌案上放著一包溫熱的糖炒栗子。坐到床邊，剝著栗子，嗓子哽著，咽不下東西，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人世的聚散離合，來如迅風，去似歸雲，不可捉。明明知道很多東西留不住，可真到失去了，才知道是那樣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