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十七年的秋末，晏清隨父親一同從江陵回到了帝京。

那一年十三歲，尚是豆蔻年華。

王府裏那個青衫年的影，也隨著江船的駛離而漸漸淡去。

回了京師後，生活一如往常，日子依舊平淡，多是在繡樓裏跟著繡娘學工，在晏清看來真是無聊頂。

沈注倒是會日常到晏府來，有時候會帶些有趣的玩意兒來給解解悶兒。

沈注比晏清長了四歲，他父親拜鴻臚寺卿，當年與晏閣老一同參加殿試，有同年之誼。因此兩家一直好，晏清與沈注也算是一起長大。

可哥哥晏瀾卻不大喜歡沈注，每次都說他是書生意氣，古板無趣。

“你就是嫉妒人家學問比你好吧。”晏清每次都會頂回去。

這句話是晏瀾的痛，他從開蒙起，在讀書上就毫無天賦可言，等到妹妹都開始讀經背詩了，每一次先生布置的文章，他還沒晏清背得快。

晏閣老可是當年的狀元，在他看來這兒子算是把他的老臉給丟盡了。

晏瀾不以為意，老爹總是拘著他在家裏讀書，他卻是想盡辦法溜出去鬥走馬，跟一群市井之徒混在一起，連晏清都看不過去了。

晏閣老氣也氣了，家法也請了好幾次，打得妻子兒痛哭求，那小子倒骨頭得很，從不服，最後無奈，晏家二老隻得由著他去。

能怎麽辦，家裏就這麽個獨子。

到了化十八年，晏瀾和父親差點鬧翻了，原因是他竟要去從軍。

晏家這樣的書香世家，晏閣老又是當世大儒，怎麽可能讓家中的獨子軍營，兩父子互不相讓，鬧起來將家裏攪得天翻地覆。

晏閣老被氣得不行，當時又時值盛暑，夫妻倆前往熙山晏家別業避暑，也好消消氣。

下人來報說翰林院江惟仁求見的時候，家裏就兄妹兩人在。

晏瀾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可翰林院裏，想來晏家走的人數不勝數。

他聽了，鄙夷道：“又是那些翰林院的腐儒，這些書生，整天就想著攀附權貴，整日的埋首故紙堆，一輩子都把心思花在朝廷的勾心鬥角中，毫無建樹！”

晏清白了他一眼，瞧不上他每次把書生貶得一無是，“你這一竿子打下去，把咱爹都包括在了，文外武，都是建功立業，沒什麽高低之分。”

“小丫頭片子懂什麽？！”晏瀾冷哼一聲，又對下人道，“那個江什麽的走吧，老爺在家也不會見他的。”

那人領命而去，卻被晏清出聲住，“你跟那江公子說，老爺這些時日不在家，他下次再登門吧。”

說完，回挑釁地看著晏瀾道：“咱們賭一把，看下次若這江惟仁再來，阿爹肯不肯見他。”

兄妹倆自鬥慣了，什麽事都要爭辯一番，晏瀾最不得激，當下便道：“好啊，賭唄，丫頭，別以為就你了解爹。”

不久，晏閣老從別業回來，那江惟仁再度登門，晏清正好就在父親側，知道父親向來才，當初在江陵為幫那江惟仁，不是因為自己，而是他本就對這江惟仁頗為看重。

誰知晏閣老卻道：“不見。”

那下人將這話轉告給府外的江惟仁，過了一會兒又進來道：“那位江公子說他是來謝恩的。”

“那你告訴他，”晏閣老淡淡道，“我已經記不得於他什麽恩了。”

那下人又跑出去，再進來時，晏清便好奇地問：“你說了之後，他什麽反應？”

“那位公子跪在咱們府外磕了個頭，然後對小人說，當日之恩閣老忘了他卻此生都不會忘，說完才走的。”

晏清想，此人到是個知恩圖報的。

“爹，這江惟仁應你說你看過他的策論，不是對他賞識的麽？”

晏閣老卻輕歎一聲道：“這小子才學是不錯，可到底是初出茅廬，還需曆練。”

晏清沒大聽懂父親的意思，皺眉想了一會兒問：“他這不剛翰林院不久，日後有的是時間曆練，您幹嗎就這樣將人拒之門外啊，太不近人了。”

晏閣老笑了笑對道：“囡囡你不懂，爹是為了他好。”

為了他好？江惟仁出自江陵，又承了晏家這麽一個恩，如今對他照拂一二，自後他必然更加念在心，不是麽？

晏瀾聽說了那個江惟仁的書生被拒之門外後，十分得意地對著妹妹道：“看吧，哥哥說得不錯吧，這種一天想著攀門道走捷徑的人多了去了，爹還能瞧得上這種人？”

晏清見哥總是對書生有見，便將當初江陵王府的事細細說與他聽。

“難怪你要和我賭，”晏瀾笑了笑道，“可我的傻妹妹，你還是太天真了。你是見不得弱者欺，因為可憐他所以想讓爹幫幫他，可爹說得沒錯，這是為了他好。”

再要問，晏瀾卻是不肯細說了，他不說，總有人願意解的。

沈注來看時，跟解釋道：“這道理很簡單，你也知道，如今蔡雍一黨把持朝政，唯有你爹還能與其分庭抗禮。

“這江惟仁在京中毫無背景，剛剛仕，以他現在的基，哪一邊都不能站，否則便永無出頭之日了。那江惟仁想要朝為，這些道理他必須明白。”

晏清卻歎道：“他出自寒門，初朝廷，自然不懂這場的門道。你瞧連晏瀾都明白，說到底還是因為你們自長在這樣的門庭，耳濡目染而已。”

“你說得沒錯，”沈注點頭道，“寒門子弟難出頭，這世道便是如此。這江惟仁若真想出人頭地，不是靠著寫幾篇漂亮的文章便可以。”

晏瀾和父親爭執不休，最後還是晏閣老妥協，終於鬆了口答應讓他棄文從武，進羽林衛中。

晏清時常聽到父親歎氣，本朝重文抑武，武將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容易君王忌憚，明白父親還是希兒子能繼承他的誌向，可人各有誌，不能強求。

晏瀾自從進了羽林衛，如魚得水一般，每日早出晚歸，晏清也很能見著他。

等終於找機會堵住他，晏瀾如今滿腹心思都在外頭，便無奈地問：“怎麽了？”

“哥，”拽著他的角，悄聲道，“你帶我出去玩兒吧，日待在家裏，我都要悶出病來了。”

晏瀾自然不會輕易答應，皺著眉道：“你兒家的，在外拋頭麵的何統？”

晏清哼聲道：“以前你可沒帶我出去！”

從前晏閣老管教兒子甚嚴，晏瀾卻總找機會溜出去，他結的人中不僅有市井之徒，甚至還有江湖人士，被晏清知道了，就揚言要去告訴父親。

就是因為著他的把柄，才得他數次帶著溜出府，說起來，晏清對帝京的了解，多半是源自哥。

“你不帶我去，那我就找沈注，他總不會拒絕的。”嘟著道。

說得沒錯，沈注什麽都會慣著，可晏瀾一向不喜歡沈注，也不願他同自己妹妹太過親近。

“你想去哪兒？”他皺著眉答允了下來，“我帶你去吧。”

晏清立即揚眉一笑，湊近了輕聲告訴他，“今年暮春，曲江那幾大教坊會選花魁……”

“打住！”晏瀾立馬打斷，肅道，“那種地方是你能去的？胡鬧！”

晏清不肯罷休道：“花魁大選三年一次，乃是京中的盛事，到時候多人會去，我到時候如從前一樣，扮作男裝，誰也不會察覺。”

晏瀾不為所，“那時候你年歲小，誰也不會注意，如今你都快及笄了，萬一被人識破了怎麽辦？”

“你也知道我快及笄了，”晏清故意換作委屈的神，攥著他的角磨泡，“等下一個三年，那時候還有什麽機會去看，這次你若是不帶我，我有的是辦法將你拖在家裏，讓你也別想去看，不信你且試試！”

晏瀾自然是信的，他這妹妹，古靈怪得很，又最喜歡和他作對，他要是不答應，一準要鬧得他頭疼。

晏清瞧出他神鬆，立馬又不停哀求，終於讓兄長無奈地鬆口點頭。

曲江流經皇城西南角，最著名的不是江上碧波水，而是沿江鱗次櫛比的柳巷綺樓，畫船簫鼓，紙醉金迷，是最旖旎的溫鄉。

可這花柳之地並非那樣簡單，所謂的娼也分了兩類，夜夜泊在江水上的畫船裏的，則是前者。這一類子大多也麵容姣好，卻沒什麽才，那畫船上什麽人都能上去，販夫走卒，不拘什麽份，隻要有錢即可。

可岸上的那些雕欄畫棟的庭院中的子，便大有不同了。

那些庭院大多隻住了一位子，這子往往在年時便為鴇母挑中，然後養在深閨裏，請了各類師父來教習琴棋書畫，不要容貌絕世，更要才出眾。

這樣的姑娘養到十四五歲時，便已名四方，引得無數名士才子追捧不已，價何止千金。單一人，就能養活那一院子裏的鴇母下人，門庭中往來者中，也從不缺達顯貴。

曲江這些畫船珠市都屬教坊司所轄，教坊司為添風雅，便立下規矩，三年選一次花魁，要在沿江的煙花柳巷中，選出才風華最為出眾的子。

往往能被選中花魁的子，一夜之間便能名帝京，萬人追捧，尋常人便是散盡千金也未必能見其一麵。

這樣的盛事，三年才逢上一次，而那每一次中流傳出來的各種故事，都香豔旖旎，引人遐想。

晏清跟著哥哥溜出府去這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換上了平日準備的男子裝束，套上寬鬆的襴袍，足以以假真。

等車馬到了曲江，早已是堵得水泄不通，遠遠一看人最多的地方，便是花落哪家了。

晏瀾是這些風月場的常客，哪個院子沒去瞧過，抬眼一看，就知道那是哪一個院館了。

“清波樓。”他看著眾人圍聚的那開口道。

清波樓的這位姑娘姓顧，名玉傾，今年二八碧玉年華，聽說其容貌如宓妃再世，傾國傾城。

晏清聽了也頗為好奇，初出茅廬便選花魁，想來這“顧玉傾”三個字，日後便要天下聞名了。

花魁已經選出，可想要一睹芳容，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首先是要進清波樓的院中，需得付十兩銀子，到了裏頭，閣樓上的小姐會打簾子幾眼，選出容貌氣度尚可的，才能進去賽詩。

既然來了，這個熱鬧晏清自然是要去湊的。把銀子給了奴，晏清隨著哥哥一起進了那清波樓。

院子裏當然現著雅致，亭臺樓閣，每一布置都現著用心，並非一般人所想象的風月場的模樣，就連那幾個丫鬟，妝容也頗為致。

眾人在院中站定，閣樓上的窗戶被推開，大家翹首以盼，都想看看那位玉傾姑娘到底生了怎麽樣個神仙妃子的模樣。

可大家失的是，窗戶雖然開了，卻打著一道竹簾，隻能看見簾後一個綽約嫋娜的影而已。

不一會兒，樓上的丫鬟下來，小聲跟奴耳語一番後，奴便開始趕人了。

被請出的人裏不乏有不不願，甚至罵罵咧咧的，可門外並排占了十幾個護衛，誰也不敢真的鬧事，便隻能出去了。

晏清拿眼環視了那麽一周，忽然就瞧見了那個悉的影。

“他怎麽來了？”不小聲嘀咕道，卻還是被晏瀾聽了去。

“誰？”他順著的目過去，見院角那座假山之後，一個著月白袍子的男子，隻能瞧見一個側影，可形清瘦高，倒是不錯。

晏清踮腳湊到他耳邊說了三個字，“江惟仁。”

晏瀾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個名字，不由又看了幾眼，對著妹妹不屑地道：“你瞧，跑來逛這兒，可見不是什麽守禮自持的君子。”

晏清白他一眼，“你是忘了自己也在逛這兒了麽？”

接下來便要開始寫詩了，丫鬟將紙筆擺上，請眾人上前，不知怎麽的，晏清再轉，發覺江惟仁已站到了自己邊。

忽然心頭一跳，可想著當初王府不過匆匆一眼，這麽久過去了，今日又是男裝，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認得出來。

作詩為一炷香的時間，丫鬟也已念了玉傾姑娘給的題，院中的人各自將詩文寫在紙上。晏清倒是用了心，斟酌了好一會兒，寫完之後卻見江惟仁早已停了筆。

假裝不經意地瞥了瞥，卻見他在下首所題的名字竟是“趙殊”二字。

寫好的詩被一一送上去，不久，丫鬟又下來，對著眾人道：“不好意思各位，我家小姐想請一位公子上樓一敘。”

晏瀾頗為張地了衫，晏清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放心吧，能被選為花魁，顧姑娘的眼界不會低的。”

意思是，顧姑娘眼高著呢，怎麽會看上你。

晏瀾知道，他妹妹這是在變著法兒地戲謔他呢。

這時那丫鬟已經再度開口：“有請趙殊公子。”

說完，一個錦袍男子走上前，跟著那丫鬟進了後麵那重院子，登上閣樓。

其餘人還在長籲短歎，晏清卻隻悄悄去看江惟仁，發覺他靜靜站在那兒，神淡然。

過了一會兒，正當大家準備陸續離去時，方才帶趙殊離去的那丫鬟卻返回院中。

“請各位留步，”丫鬟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緩緩將其打來，又仔細地拿給在場每一位人看，“作了這首詩的公子，我們家小姐相邀。”

那首詩下麵，分明題著趙殊的名字，可既然這丫鬟如此說了，寫這首詩的便另有其人。

大家左右四顧，可過了還一會兒，卻無人應答。

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被花魁選中的人卻不願上樓，傳出去無疑是折了這顧玉傾的臉麵。

就在這時，閣樓上的窗扉再度打開，這一次，那道珠簾卻被掀起，顧玉傾的一張臉也終於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那一刻晏清聽到側有好幾聲低的驚歎，閣樓上的那位亭亭而立的子，既當得起這花魁的名頭，也當得起的名字裏“玉傾”兩字。

臻首娥眉，玉凝霜，皎若明月，燦若朝。

不僅如此，的聲音也清麗婉轉，聽得人心馳神。

“若是有緣，他日必會相見，玉傾相信與公子的緣分，定然不止於此。”

出來時，晏瀾猶在咬牙切齒，“這麽好的姑娘，哪個混賬竟然戲弄，既然作個詩又不肯認，真是個慫包！那個趙殊也是，居然讓別人題自己的名字，打量著能瞞過玉傾姑娘，真是可惡至極！”

等兩人從清波樓裏出來，外頭天已暗，曲江上漂浮起盞盞蓮燈，如水間浮著的流螢一般，煞是好看。

這是帝京的習俗，每月十五，到曲江放蓮燈，有的是為親人祈福，有的是遙寄思念。

真是湊巧，正逢上這一天，晏清來了興致，晏瀾無奈，隻能陪去不遠賣蓮燈的人那兒買來了兩盞。

走到石橋邊，晏清蹲在那水邊，將點好的蓮燈放水中，拿手輕輕撥水波，那蓮燈便晃一晃地遊得遠了。

放完便起了，跟著晏瀾，一同朝著馬車出走去，可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後傳來的聲音。

“請留步……”

晏清聞聲轉，隻見一個孑然影，立在那石橋邊，遠是曲江沿岸那流溢彩的燈火，他卻站在最冷清的地方，後有江麵的點點蓮燈，熒熒微照亮了他的容。

他執著一柄折扇，此刻扇墜下的流蘇正微微晃著。

他走上前，也將那扇子遞到晏清的手邊。他看著，淡淡道：“東西掉了，姑娘。”

那一聲“姑娘”，驚得晏清心頭一跳，確定自己這裝束之下，乍然看去不會辯出自己子的份，尤其是此時的石橋邊燈火黯然。

與他，也不過王府的匆匆一麵，晏清以為他不會記得，可此刻，忽然想起，傳聞中他被冠以“神”的名號，就是因為他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

此刻，晏清想到的竟然是不久前顧玉傾所說的那句話。

若是有緣，他日必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