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挑起那對細長的眼，看向心腹。

確實并非蓄意。

他是老來子，養得不學無，那年夏日，府里為趕赴秋闈的學子們設宴，他喝得大醉酩酊，和一個學子起了爭執，把人推進池里。

池中多荇草——這人沒再浮起來。

殺人是大罪，他嚇出一冷汗，萬幸的是，父親剛好在家。

輕描淡寫許諾目睹此事的五位學子，讓他們進士登科，又向他笑道：“我兒啊，你這是撞上大運了。為父剛好是這次主考，隴西這邊打通不了季穂……”

他的父親笑得痛快：“京城秋闈還擺平不了嗎？！”

而現在章平——或許不該章平——冷冷道：“有意無意，現在本就沒甚區別！昔詠那個賤婆娘要是發現此事，定會治我一個殺人奪命的罪。”

心腹囁嚅道：“不就仗著小郡主撐腰嗎？可是大人，郡主也不能治您……”

章平森然打斷：“可以。母親是先帝親封的鎮國長公主，封地萬里，位勝親王。父親是閣首輔，統七部。陛下親口說過，昭平與太子無異，見郡主如見太子。只要想，甚至可以指鹿為馬，顛倒世間一切黑白——”

章平抖著聲，像是在問心腹，也像在自問：“有什麼不可以？！”

這話許能譯，“被發現我們都得完犢子”，心腹也渾一抖，提了嗓子命令手下人：“都給我麻利溜的！怎麼辦事的！牽條狗來都比你們利索！”

像是為了應征這話，他話音剛落，不遠傳來一聲狼嚎。

嚎鳴初始，尚在數百步開外，等到結束，一頭雪狼猶如閃電，撞開院門沖撞而，想也不想就將章平撲在下。

章平：“啊……！！！！！”

他被疼得噤了聲，余里，好幾個人快步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男子，絳黑袍，銀護腕如雪，像是被院里的熱火朝天驚住，腳步微頓，方才慢條斯理道：“真熱鬧，一個時辰還沒挖到想要的東西，該給你們這群廢多留點時間的。”

是那天跟在郡主側的，很英俊安靜的青年。

但能看出來，很危險，和小郡主完全的兩個極端，章平想。

他被住，臉頰地，講話都有些支吾：“郡郡郡主我只是在疏通池塘！”

一截白擺停在面前，宣榕聲線溫和，瞧不出喜怒：“大半夜疏通池塘，還是廢棄的蕭宅？”

章平還想說什麼，就聽到宣榕嘆了口氣：“還是說，你們在找那個？”

宣榕抬手一指，池塘上，容渡踩著衰荷敗草而過，用長刀撥開一的淤泥，淤泥下，掩藏了九年的白骨，猶如枯樹枝頭的白雪，落在了九年后的人間。

章平的余里，那截骨頭白得刺眼。

章平沉默了。

宣榕也和他一起沉默良久，方才輕道：“這九年來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吧。京中要麼是心眼比篩子還多的權貴后嗣，要麼是腳踏實地考出明堂的文，沒有真本事，過得會很痛苦。否則你也不至于又回到隴西。”

許久后，章平才道：“……郡主能不能放我一馬，此后任憑差遣。”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猛然抬頭：“還有，我夫人娘家至大理寺卿，您這幾年不是很想推行律法嗎，他們定當鼎力支持……”

“不能。”宣榕話聲依舊溫和，也依舊不辯緒，“你有妻子，章平也有。我不能讓章平，真正的章平，他妻子的九年等待，千里尋夫，為一個笑話。”

九年啊，足夠年人，足夠嬰兒墜地，足夠春風吹開九次桃李，雪落覆上九回人間。

人生能有多個九年？

章平痙攣著，咬牙切齒道：“為了一介仆婦，放棄一方權勢，真的值得嗎郡主！！！”

宣榕靜靜看著他，看出了他厲荏的恐懼。

心想，真是奇怪。他們當年肆意草菅人命，仗著權勢沆瀣一氣的時候——

沒想到過有朝一日，也會面臨這種恐懼嗎？

月鍍在宣榕上，垂著眸子，瓣輕啟：“值得。”

章平出個不酸不苦的笑：“您……終會、定會后悔的……”

自古階級林立，誰不是為他所的立場發聲？

宣榕笑了笑：“那且看看。”

*

為了讓宋桑母子倆睡一個最后的好覺。

宣榕終歸沒有在今夜醒他們。

只是讓昔詠暫時收監隴西兵權，把章平看住。

而夜深深，今夜注定有人煎熬。

耶律堯同樣睡不著，但不像章平是因為又怕又焦慮——他這純屬陳年痼疾。

蠱要用毒來養，最開始是一個月發作一次，后來半月，再后來十天，到如今，每五天都會是一場煎熬。

他靠坐在驛舍榻上，有冷汗從額間自下顎滾落，結滾了滾，沉默著抬手，了將下擱在榻邊的雪狼的頭，聲音很輕：“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阿嗚咽了一嗓子。

月從窗斜照，照在它和主人上，榻邊那柄彎刀上珠玉閃爍。

“是不是很好？肯把你都留下來。”

阿哽了哽，它似乎堅持認為它厲害能干，不懂自己為何會被嫌棄。

便又低聲嗷了一嗓子，像是詢問。

但耶律堯沒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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