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以他不是病了？是被關起來了？」追著問。

  傅侗善聽到這「關」，從鼻子裡輕哼著，仿佛不屑於說傅家的事。可他對傅侗文終究不同，雖不沈奚的來路，可也聽下人們繪聲繪地說過幾番，約莫是傅侗文自小買來養在煙館裡的孩子，估想納作妾，最後不知怎地生了變故，索給了一個份，費了力氣送出國。這是前塵往事。

  只是沒想到前塵未了，還有後緣。

  能千里迢迢去國把人帶回來，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裡了。

  沈奚見他不答，慌了神：「二爺你先和我說，他有事嗎？」

  「他病著呢，我也是聽父親說的，」他深嘆，「你先來找我倒是聰明。這樣子，我在天津有個洋房，你先去那裡住一段時間。」他也就這麼一間外宅，不是傅侗文，還真捨不得。

  從聽到「病著」兩字，人就恍惚起來，聽到這提議，馬上說：「我要見他。」  更多彩容，請訪問🅂🅃🄾５５.🄲🄾🄼;

  傅侗善搖頭。

  沈奚曉得，這是在為難人家，可還是低聲懇求：「他若是二爺，沒重病在，我還能等，可他是什麼樣的況、什麼樣的，二爺你和我一樣清楚。若我真聽了你的安排去天津，萬一……我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怎麼辦？」

  傅侗善一隻手按在自個膝蓋上，一手搭著桌子，尋思半晌說：「只有一個法子，我帶你回家，見一見父親。你和侗文的關係在傅家早傳開了，如今他病著，我想，父親或許能放你去陪他，」他停頓了，又說，「只是侗文住的地方，這幾個月是只能進不能出，你可要想清楚。」

  沈奚明白，傅侗文如今是被塞進籠子的金雀，封了，綁了腳鏈子。

  越是如此，越要見他。

  傅侗善見打定主意，嘆口氣，他人到鏡子前，兩手向後攏了攏短髮，看著鏡子裡的沈奚：「你若不改主意，這就走吧。」

  他一打簾子，門外頭靜候著人立刻上來，說落了雪。;

  傅侗善讓他們到胡同口去，傅家的汽車進來候著。小蘇三答應了，將帽子遞給傅侗善時，輕聲囑了夥計，去將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去胡同口。

  來時，長江那裡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從雨到雪，從南到北，像是在路上行了數月。

  沈奚曉得，自己一邁傅家大門，就是四。

  會面對什麼，會要說什麼，二爺都沒在路上囑咐過，或者說，連傅家的二公子也無法預料，帶回家，會是何種局面。

  二爺帶進了門，雪愈發大了。有幾個丫鬟從僕役房出來，二爺問：「老爺回來了。」

  「回來了，在外書房。」其中一個回。

  幾個丫鬟見沈奚面善，尋思半晌，似乎記起這張臉來了。

  連們做丫鬟的也都不自地多瞅了幾眼。尤其沈奚上穿得是紐約帶回來的裳，對們來說，並不常見，甚至可以說頭回見，比外頭讀書的六小姐還奇怪。黑呢大，長，矮跟的皮鞋和寬邊帽，只是沒像洋鬼子一樣燙了頭髮，還留有中國人的模樣。;

  「我說什麼你都應著，不要反駁，免得讓我父親起疑心。」傅侗善低聲說。

  沈奚謹慎應了，跟他進了外書房。

  進了廳堂，正見傅大爺在笑著恭維：「爹您這服，還不太合。」

  屋裡的兩個男人聽到靜，看過來。

  沈奚人杵在那兒，認出傅大爺，這位在試著尚書朝服的老人，應該就是傅侗文的父親。當初嫁過來，傅老爺和夫人以回籍養疴為藉口，離開了京城。所以從頭至尾也只見過幾個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輩，所以並未打過照面，也沒奉茶喚過一句父親。

  「這是……四弟妹？」傅大爺認出，對傅老爺笑說，「我和父親提過的，三弟自小養著的孩子。」

  又是一樁不統的事。

  傅老爺蹙眉，揮手，讓下人端著服下去，人坐下來。

  邊的丫鬟端著個小茶盤，候著。;

  「你也下去。」傅老爺說。

  丫鬟行禮，離開。

  一時，屋裡只剩下了傅老爺，兩個兄弟，還有。

  「侗善，你來說。」傅老爺不問沈奚，而去看傅侗善。當初傅侗文辦了這荒唐事，也沒徵求父親允許，後來又倉促將人送去留洋，傅老爺回京聽了訓了幾句後，並沒多計較。

  一是三兒子荒唐慣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無瓜葛。由此作罷。

  傅侗善將來龍去脈渲染了幾分，講給傅老爺聽。

  傅侗文和沈奚之間的故事，有養在花煙館六年的底子在，其實不必誇大，就足以的份變得曖昧。「三弟不懂事，不諒父親，被關個幾年也應該，」傅侗善恭順地說，「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裡，無人陪著也可憐。」

  傅大爺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摻和。

  傅二爺又說：「三弟本就是心病，我聽說他被關了幾個月心裡頭不舒服，眼下病重，連塌都難下了。送個人進去，想為他寬寬心。」;

  沈奚低眉順眼地站著，任他們打量。

  果然……二爺心裡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實了昔日流言。二爺的權宜之計就是將說一個寬心解悶的藥引子。他們眼下是父子對話，聽不出劍拔弩張，也瞧不出刀劍影，倒像在商量給傅侗文討個妾。

  只是靜的時候，沈奚能覺出，二爺其實並不討他父親喜歡。

  從進門，傅老爺就在打量。這裝束在京城見，倒是外國大使的夫人有這樣的。那大下，出來的一截白蕾的角，又添幾分青。本以為是二兒子的債，

  「你如何看？」傅老爺看一旁的傅大爺。

  「三弟惹草招風慣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沒地方聽曲狎，趁著他收心的時候，有個人也好。」傅大爺將茶盅擱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對視的一刻，心沒來由地墜了墜。

  傅大爺面相是幾個兄弟里最朗的，眉眼卻著氣，重的眉下，那雙眼在直勾勾地瞅著：「只是人多得很，這位卻不太適合，」他低聲問，「姑娘我問你，你既留了學，也該眼界開闊了。何必來傅家？你該曉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他不怕被笑話，我們傅家也怕。」;

  二爺笑了，說：「大哥房裡丫鬟就收了三個，還看不穿男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來的，那就是鐵了心了。也從未提過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爺：「侗文胡鬧，老二你也跟著糊塗？能和丫鬟比？四進了三爺的院子，說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經的小姐會嫁過來？」他又低聲勸，「等他娶了正經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學，前途也能自己掙取，何必來吃這幾年的虧？」

  沈奚握著寬邊帽的手，在用力。

  該怎樣說？才能應付這個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親面前，倘若再被阻撓，等於斷了所有的路。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再猶豫：「我有過孩子……」心突突地跳著，「和他有過。我想去陪著他。」

  不曉得這樣說是何種後果。

  傅二爺既然用和傅侗文的男關係做說辭，那就做到底。一個孩子跟著他，有過孩子，死心塌地，總不會讓人再懷疑。;

  屋，沒了聲響。

  「孩子在哪？」傅老爺終於和說了第一句話。

  沈奚心中一松，押對了。

  「……沒了，」聲愈發低，「在……紐約沒的。」

  傅大爺嗤地一笑。哪家公子沒幾段風流韻事，就連沈奚後頭那位——傅家最板正的二爺，也曾招惹上這種事。更何況是喜好的傅侗文？

  有過孩子？那又如何？

  可既然父親都開口問了，他也不好再說話，只能冷眼看戲。

  像有烈日，直曬在沈奚額頭上，漸出了汗。

  傅老爺畢竟是傅侗文的親爹，又和大兒子想得不同了。

  他一直疼幾個兒子，只是最管制不住、最敢惹禍的就是傅侗文。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小虎崽子養大了，又一隻擅長捕食的老虎，就不得不防了。

  一個兒子和傅家兩百多口，孰重孰輕，不用權衡，一定是要犧牲前者。;

  可這半月，傅老爺聽那院子裡的況不好，也時有心疼，想到了過去傅侗文的諸般好。眼下再猛一聽沈奚的話，更是可惜那個沒見著的孩子。

  沈奚的話，牽了傅老爺心底一對三兒子的。

  傅侗文子弱，胡鬧，不喜被管束，至今不留一點脈。面前這個姑娘既有本事讓他留，那就是好事。有一就有二，還有個盼頭，到底是親生的兒子，不能眼看著他被關在鐵籠子裡就這麼沒了……有個孩子去，寬寬心也好。

  「送過去吧。」傅老爺做了決斷。

  沈奚如蒙大赦，握著帽檐的手指都酸脹起來，方才太神，想等這一句，關節攥得煞白，自己卻都不曉得。傅大爺見父親允了，也沒再阻攔。一個姑娘，翻不出什麼天去。

  「跟我來。」傅大爺對沈奚說。

  傅二爺留在書房裡，陪著父親，傅大爺倒背著手出去，喚來老爺的心腹，囑咐著送沈奚送去三爺那。當著下人的面，還說三爺那裡沒住過人，讓給沈奚添置些東西。;

  傅侗文是被老爺的人看著，老大也不得手。

  下人接了皮箱子在手裡，沈奚在傅大爺的注視下，微頷首告辭。

  「說不準，日後還是要稱你一聲弟妹，」傅大爺低聲笑，「雪大，慢些走。」

  沈奚又點頭：「謝大爺。」

  跟上提箱子的人，直覺傅大爺還在背後觀察自己。雪大，這麼一小會，地面上已經積了淺淺一層雪，踩上去，雪散了，即是黃土。

  過了正院，沿著僕役房的院子走下去，是條陌生的夾道。

  沈奚過去住的院子極小，臨著後花園，從未去過傅侗文住的那個院子，只聽丫鬟說過，他的院子，和是一個對角，離得遠。「想來，是為了避嫌吧，才把你安排在這裡。」丫鬟是這樣猜想的。

  沈奚見有七八個僕從，帶著槍，守著個垂花門。

  應該就是這裡了……一顆心在嗓子口上，上不去，下不來地，跟著送自己過來的人停下。聽他們低聲談，約莫是，老爺送來個姑娘，是三爺的人。;

  鎖被打開來，那僕從還客氣著問，是否要替將行李送進去。

  沈奚搖頭，接了自己的皮箱子走上三級石階。

  踩著雪，見到眼前穿堂時，後已有了落鎖聲響。

  這幾個月他就是這樣，被鎖在這裡？被鎖著，長槍防著？

  穿堂的大屏前坐著個丫鬟，在扇著扇子，熬煮著藥。平日不該在這裡熬藥，但在被的地方，三爺又不是計較的人，也就這樣沒規矩地湊合了。

  丫鬟沒見過沈奚，還以為是老爺待送補品來的人。

  「擱那裡吧。」丫鬟乍一抬頭，愣了。

  「我送上去，你看著藥，」年跑出，也怔在那兒，「沈……」他張了會，才震驚地跑上前，「沈小姐是如何進來的。」

  「三爺呢？」沈奚將皮箱子放下，急著問，「三爺在哪？」

  「在裡頭，」年倏地紅了眼眶，「幾日沒出來了。」;

  沈奚越過年。

  「沈小姐，」年又說，「我們被困在這裡——」

  「我知道，我知道……」眼不瞎，耳不聾，書房和門外是什麼狀況，全看得明白。

  沈奚丟下年和丫鬟，腳下不停地穿過間廳，一步快似一步，到了正房門前停下。門虛掩著，手放在上頭，竟沒有力氣推門。

  聽到裡頭，有人在說話，聽不清。

  慢慢地將房門推開，堂屋裡暗著。外頭下雪，天灰濛濛的不見，屋裡不點燈，沒源，再加上這一屋子的家都是紅酸枝的，重，更顯晦暗。

  正對著自己的羅漢床空著，小巧玲瓏的盆景架上有一株黃香梅。

  話音從左邊的簾子里傳出：「幾時了？」

  這幾個字轟然在耳邊炸開，沈奚眼眶一熱，手背擋在上，慢慢地掀了簾子。

;

  譚慶項本就準備出屋子，是被傅侗文住的，他還沒回傅侗文，卻先看到了沈奚。譚慶項一霎吃驚，但很快就出了如釋重負的笑來，他對沈奚打了個眼，將留在這屋裡，自己卻挑了簾子離開。縱有千百問，也留在後頭。

  沈奚鞋底有雪，走一步，留個帶水的印子。

  路上的艱辛，還有方才面對的所有都散了。眼前，只有躺在床上的人。

  傅侗文穿著睡，頭枕著手臂，合著眼，像不再計較今夕何夕。

  沈奚和他同床共枕那麼久，能有覺，他眼下人很不舒服的樣子，他不舒服時，就喜歡頭枕著手臂。那隻手還習慣地握拳，是一種克制的忍姿勢。

  沈奚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腕，給他把脈。

  子卻像僵住了，一點都彈不得。

  眼前水霧模糊的，不敢眨眼，怕眼皮一，他人就不見了。像回到那上百人在一的車廂里，不得。;

  傅侗文不過氣，好似察覺到什麼。他臉微微從手臂上挪開，用了力氣，撐起子來。剛才偏過子，掀了錦被，就看到了。

  天昏暗，窗外都是雪，在飄揚的雪前，昏暗里站著的孩子……

  四目相對。靜的，沒半點聲響。

  他低頭一笑。

  又費力地換了口氣，低聲、苦笑著說：「你這樣子哭，三哥心臟不住的。」

  這是在同說笑，因為見不得那臉上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