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重逢

靈淮剛上京城，還沒來得及落腳，月璃就拉著他來游街觀燈。

正趕上元月十五，人間的上元夜，城張燈結彩，火樹銀花，一派熱鬧景象。

靈淮混在人之中，流映照在他臉上，上那霜雪一般的冷清勁似乎被吹散了些。

今夜無宵，中誠門大開，任人通行。

戌時不到，街上行人車馬已絡繹不絕。

月璃在前頭悠悠觀燈，靈淮怕被人群沖散，隨其後。

他一言不發，前頭的月璃終于肯回過頭。

“都下馬車走了，你怎麽還是悶悶不樂？”手上團扇朝靈淮輕輕扇了一下，說：“還暈著麽？”

靈淮不冷，但在這皇城腳下，確實有些不過氣。

他搖搖頭，問：“符音呢？”

“剛我看上一盒胭脂，喊他去幫我買了，別是被絆住了。”月璃往人群中張一眼，又道：“不管他了，前頭就是春風樓了，我們先歇歇腳，聽說他家廚子做時興的江南菜式是極好的。”

春風樓是上京城最繁華的一家酒樓。

門口迎來送往的不，二人話語間，就被迎了進去。

靈淮初來乍到，月璃卻如魚得水，與人侃侃而談，原來早就在這兒定了個雅間，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吃一頓的意思。

“你看著不像第一次來。”靈淮道。

“那你可錯了，我確實是頭一遭來。”月璃靠近他耳邊，輕聲笑道：“你沒見門口那兩只麒麟嗎？我們這樣的，不提前準備著，怎麽敢來游帝京呢？”

其實不怕這個，只是上說。

卻見靈淮視線輕微了。

下一瞬，他道：“此地無妖。”

他一進來就將酒樓給“檢查”了遍。

但人還是那些人，還是一如既往，觥籌錯，吃喝談笑，渾然不覺。

月璃知道靈淮此行為捉妖而來，他一貫如此，總是正事要，還沒落腳就查起案來。

“這般著急做甚？這才剛來，先好好吃一頓才是正經。”

用團扇推了推靈淮，正要往樓上走，卻聽得上頭一陣。

“蕭世子饒命！蕭世子饒命！小的真不是有意冒犯爺的，那……”

像是什麽在磕頭求饒，下一刻，那求饒聲變做驚呼聲。

一個影順著樓梯滾下來。

那人像是被生生踹下來的，一路滾下來，磕磕，最後滾到靈淮腳步，擋住前路。

沾了一地。

靈淮眉頭皺起，他將月璃護到後。

周遭竊竊私語，都不敢大聲談，又聽樓上傳來一個渾厚的男聲。

“這廝沒長眼的擋了我們爺的道，口出狂言，實在該打，我們爺宅心仁厚，姑且放你一回，要再有下次，你這條狗命，可就不保了。”

“多謝世子開恩！多謝世子開恩！”樓下這人不顧一臉的，連連磕頭跪謝。

“還不快滾？”

那人又重重磕了兩個頭，忙不疊跑了。

議論聲漸起，將這場突來的鬧劇蓋了過去。

靈淮後，月璃拉了拉他袖口。

靈淮回頭：“你沒事吧？”

“沒事，沒著我。”月璃這會兒沒笑了，對靈淮說道：“待會兒上去，咱們繞著道走。”

靈淮笑笑，是安的神。

月璃雖看似行事張揚，實則小心得很，真論起哪個更膽大不怕事，當屬靈淮。

只是上京乃皇城，帝京之地，天子腳下，是一點容不得他們這些所謂的“妖道”的，任憑有十八般本領，到了這裏，都得被那龍脈給震懾下去，制一二。

月璃、符音同靈淮好，聽聞他要來上京尋一只妖，怕他孤危險，才要跟隨他前來。

此行意在低調，因此，能不惹事就不惹事，月璃不希靈淮過多卷他人紛爭。

不過靈淮待人溫和，雖氣質清冷了一些，倒從未真的惹過什麽事，他是從不主去招惹他人的，就怕有人找他的事。

誰想怕什麽來什麽，這一上樓，靈淮就被纏上了。

樓上燈火燦若白晝，靈淮在前，還未行幾步，就被攔了道。

樓梯上有，他們早換了道走，只是這樓原本就是四通八達，想是又上方才那位“宅心仁厚”將人踹下去的爺，自己把樓上占了個遍不說，反說旁人擋他的路。

“我們爺請二位到雅間一敘。”

“抱歉。”靈淮語調從容：“不太方便。”

然而那人仍擋在跟前，好像靈淮不答應他就不走了似的。

靈淮擡起眼，“勞駕讓一讓。”

他是隨帶劍的。

文人士族也佩劍，以示君子之風，但靈淮這柄劍不是裝飾，實打實見過，斬過妖，降過魔。

眼下雖不至于見，但若是對方執意無禮……

好在在靈淮思考他在這裏拔劍萬一害月璃吃不上飯又不知要怎麽鬧的時候，那擋他路的人有了松。

像是看到什麽人，衆人紛紛一退，伏行禮。

只見隔壁雅間有人挑了簾，隨後，一個高大的影走了出來。

那人穿著玄錦袍，氣勢人，沉沉地盯著靈淮。

然而未等他開口，一道帶笑的聲音從靈淮後傳來。

“今兒個可是真熱鬧，難得出門一趟遇著不故人，呦，蕭世子，這是吃多了龍須糖，又上火了？”

那聲音就在靈淮後，話語帶笑，麻麻，卻讓靈淮後背一陣冰涼。

幾乎是有些遲鈍的，靈淮轉過頭，對上那人的一雙眼。

這人一雙桃花眼含著笑意，看上去好脾氣似的，卻穿一的黑，像一柄劍，袍上那銀線暗紋細細發，他打量了靈淮一眼，又用手肘捅了捅側人，“謝煊，我怎麽看著他盯著你瞧，你是不是又惹他了？”

靈淮好像什麽都沒有聽進去，只愣愣看著對方。

下意識的，他朝那人走近一步。

與此同時，後的月璃突然“哎呦”一聲，倒了下去。

靈淮猛然回神，有些倉促地移開目。

他轉，蹲下來，問月璃，“怎麽了？”

他們皆是“妖靈”一類，易京中制影響，眼下來了這麽多人，看那架勢，各個都是不好惹的，不是王孫就是權貴，一個還好說，多了可真是吃不消。

可是月璃咳得實在太過火，靈淮著急地幫拍了兩下後背之後，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靈淮：“……”

靈淮：“你又來這招。”

月璃只顧咳自己的，又提起帕掩面哭道：“世子饒命，皆是小子走路沒留神，這才不慎沖撞了您……”

靈淮：“……”

他這下子是連頭也不想擡一下了。

上配合月璃，上卻冷冷道：“要說沖撞，難道不是這位公子沒事找事，先沖撞的我們嗎？”

月璃擰了他一下，靈淮吃痛，淺淺了一口氣，月璃又更大聲的泣起來。

這時候，那位謝煊的開口了。

“妖靈作的案子有眉目了嗎？聖上在問。”

他顯然也是個權貴，對為世子的蕭回毫不客套，惜字如金。

蕭回道：“謝大人放心，我都盯著呢，什麽魑魅魍魎，都逃不過我的法眼。”

謝煊淡淡道：“那就祝世子一切順利，早日將作的妖魔緝拿歸案。”

靈淮側眸。

“自然，我只消看一眼，就全都抓出來了。”蕭回語調沉，意有所指。

“那你得快點找出來啊，不然搞得京城人心惶惶的，這上元節，街上游人都比往年了一半。”

這時候那黑公子又開口了。

只見他隨手拿了桌案上一杯酒，晃了晃，又道：“妖靈作案可不是小事，我還以為蕭世子如今已是焦頭爛額，沒空出來吃酒呢。”

“顧小侯爺閑人一個，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蕭回一冷笑，隨後拂袖而去。

三個人去了最嚇人的一個，月璃這才起來了。

對著人背影暗自翻了個白眼，又假裝眼淚。

靈淮看變臉出神化，也是暗自驚嘆。

但靈淮還是知道蕭回是因何而走的。

他轉，對那兩人道：“多謝公子解圍。”

“不用謝，都是謝大人該做的。”

黑公子像是很說話，別人說什麽他都接，看著靈淮，眼睛彎彎的，和和氣氣，像靈淮是什麽小兔子，而他是什麽大好人似的。

謝煊反倒沒說什麽，輕微頷首，就走了。

黑公子也不不慢地跟上去。

二人走後，月璃把臉冷下來，嘲諷道：“這些京中的王孫權貴都一個樣，前面那個，比妖怪還唬人，這兩個也裝模作樣的，都是千年的狐貍，還裝起好人來了。”

本就是狐貍中的狐貍，認起同類來一認一個準。

“哪比得上你。”靈淮道：“我看你可比他們更像個人。”

月璃一笑，“你懂什麽。”

湊靈淮耳邊，輕聲道：“我這狐在皇城下，不得不低頭，大狐貍能屈能罷了，你當這幾個王孫是好惹的？等我待會兒跟你好好說說，你就知道了。”

-

二人說話間也進了一雅間。

待旁人走後，月璃才松了一口氣，道：“上京城果然抑，難怪那些妖魔鬼怪到這地都繞道走呢。”

這雅座連著觀景臺，高，視野也開闊，一眼能看到街河星橋，高山廟宇，風景致盡收眼底。

靈淮站著看了會兒，月璃也過來倚著扶手雕欄，道：“怎麽樣，我挑的這不錯吧？”

靈淮點頭。

呼吸到新鮮空氣他覺好多了。

從進了上京城靈淮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會兒離了人，底下熱熱鬧鬧的，卻襯得他愈發落寞孤寂了。

月璃看著他，說：“你在想剛才那幾個人？”

靈淮搖頭：“我在想京中制防備如此森嚴，會是什麽妖能在此地作。”

上京城乃龍蟠虎踞、山環水抱之寶地，自有龍脈不說，皇城還設有司天臺，專掌天時星歷、驅邪除祟，更有城隍神及諸神駐守，保衛皇城安寧，對妖魔一類一向多有忌。

正如月璃所說，再猖狂的妖邪，見到帝京多是要繞道的。

靈淮是靈界出，稟天地清氣，與尋常妖魔邪祟又有所不同，他已經是極難制影響的格，到了此仍覺不適。

這意味著，近來在上京城作的妖邪法力極高強，不容小覷。

“四方降魔之後哪還有什麽厲害妖道？”月璃倒不信有什麽厲害角，“你別瞎心了，幾個京中的人命案子，說得唬人，連妖邪的影都沒見著，保不齊，是有人在背後裝神弄鬼呢？”

這話靈淮也認同：“也有可能。”

因為能真正稱得上“作”的妖魔早在幾百年前就被仙門百家一同誅滅了，如今世上流竄的都是些小妖，相比之下實在構不威脅。

但倘若真有“禍世之能”的妖邪重現于世，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這話也是有依據的。”月璃早打聽清楚了，“方才那個找咱們事的蕭世子，你可知他是做什麽的？”

靈淮：“你說。”

月璃這可就有的說了，傾過來，神道：“你可知道王命司？”

“知道。”靈淮說：“替皇帝辦案子的。”

“是也不然，論辦案審理，京中有京兆府，亦有三法司，王命司還要不同些，它是直屬于陛下，只聽從一人調遣，主要查的是文武百，此外，還有一個特殊用途，你猜是什麽？”

說這麽多，無非就為賣一個關子，靈淮也配合，道：“我猜不出。”

“除妖呀！”月璃語氣恐嚇，“妖魔鬼怪，無所不查，但凡抓住，即刻死。”

靈淮眨了眨眼，“這樣麽？”

“可不就是了，那個蕭世子名蕭回，乃是秦王之子，如今正供奉于王命司，可以說是權勢滔天。”月璃回想起他來還是覺得晦氣，“你看他上殺氣沉沉的就知道了，不知道有多命在他手心呢。”

“這麽說，我們行事還要避著他了？”靈淮淡淡道：“我記下了。”

月璃睨著他，也了解靈淮，一看就知道他本沒聽進去，上說記下了，真要打起來，可從來沒見他避過。

但還是要提醒：“你最好是記著了，別到時又被什麽瘋狗給咬了，我是不管你，你就看符音怎麽發作吧。”

靈淮不語。

月璃又道：“再就是那個問蕭回案子進度的，他名謝煊，士族出，又是相府嫡子，你別看他年紀輕輕，六年前他就是翰林學士了，幫皇帝起草詔令，位同副相，文臣中，他是極有權勢的。他這人看著正經，實則手段也狠，殺人于無形。”

一個天子爪牙，一個帝王心腹，靈淮明白了。

他點點頭。突然說：“那他呢？”

“他？哪個他？”

“黑服，笑起來很好看那個。”靈淮覺得月璃應該說到他了。

月璃正空喝著茶，聞言狐疑地蹙了眉。

“黑服啊。他應該是顧逍，顧小侯爺，當朝長公主和歸遠侯的兒子，他我倒是沒怎麽打聽，好像是個紈绔吧，不過他命也是真的好，爹娘都厲害，上頭還有個能幹的哥哥，反正是富貴命，這輩子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了。”

“顧逍。”靈淮念了一遍，他垂眸，眼神突然變得和，不知在想什麽，又問月璃：“那是哪個顧、哪個逍呢？”

“還能有哪個顧……”月璃話到一半，眼一瞇，“你怎麽突然問這麽多？”

“我就問問。”靈淮道。

月璃湊近，直視他眼睛：“你不對勁。”

靈淮一愣。

月璃接著又道：“你關心顧逍？”

的質問向來一針見，難以抵抗，靈淮掩在袖口下的手指收，漸漸攥起。

他開口，聲音微啞：“沒有。”

“分明就很有吧。”月璃這會兒又想到剛才在外面，靈淮看顧逍的神，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很不對勁了。

“你當時看他的眼神……”月璃言又止，最後斟酌出四個字：“很不清白。”

靈淮頓時面一白。

不清白？有多不清白？

靈淮本回憶不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看顧逍的，又究竟看了他有多久。

“你們曾經認識？”

“……不認識。”

“那你是看上他了？”

靈淮：“沒有。”

月璃看著他，不說話，眼神有如審視。

靈淮又重申：“真的沒有。”

他不知曾經經歷過什麽，總是嚴守心防，從也不說，亦不讓人窺視，月璃平素雖見他正經逗他，但向來是不問他的，偶有玩笑也不敢太過。

見靈淮這樣，月璃也不再問下去，只好點到為止，“最好是沒有，這些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一個個視妖如仇，我們這趟進京，只為收妖，旁的一概不管。”

“我知道。”

沒有人比靈淮更清楚，他來這一趟是為什麽。

這些年來，他游歷四方，收妖降魔，早已安生，多數時候風平浪靜，他其實沒有什麽好求的了。

上元夜，燈火輝煌，街上人山人海，愈發熱鬧，被人沖散的符音也終于找到了他們，月璃剛還在娓娓而談，低下頭，就看到符音一個眼刀準確無誤地掃上來。

月璃頓時回腦袋，躲到靈淮後，對靈淮道：“你看到他的眼神沒有？！完了完了，肯定要被他數落死了。”

他們觀燈不等他，吃喝又不帶他，符音自然不會輕易將此事揭過。

月璃一向有些怕他，靈淮倒還好，他看著月璃很快就溜出去了，想是符音已經到了門口，去負荊請罪。

靈淮一笑，隨他們鬧了，獨自在觀景臺賞街景。

直到瞥到一個影，視線停住。

那人被簇擁著，觀燈猜謎，格外招眼，不知道和邊人聊了些什麽，很高興的樣子，笑起來既清雅又風流。

原來他顧逍。

靈淮想起不久前月璃的囑咐，話裏話外，都是讓他對這些王孫公子敬而遠之的意思。

但其實靈淮并沒有想做什麽。

他想要告訴月璃，這是他和顧逍的第一次見面。

他和顧逍是很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