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婆子手中抱著的打胎藥, 剛出侯府時，尚且熱氣騰騰, 到這會兒已涼了一半兒。

但涼了也并不會影響它的藥，顧府醫開的胎藥，準是藥到胎除。

江晚芙呢，腳步輕快，全無平素的沉著穩重，一路上便覺得口微微發熱，心怦怦直跳。

只要今晚一過，師暄妍便沒有東山再起之日了。

今晚之後, 師家長房嫡出的娘子，家主之，便唯獨一個。

而師暄妍，家主早已明確, 過段時間會將發落到長安城外，監管起來，對外, 則宣稱已經香消玉殞。

江晚芙幻想著, 倘若能借著開國侯府嫡的份, 換得春華臺上那年男子的一眼眷顧, 今日之行，一切便都值得。

月華如霜，落滿了整座小院。

涼風吹得翠竹的綠葉發出簌簌的清音, 自淺草, 悠悠一晃, 葉間便跳出了窸窣的蛩鳴。

“師暄妍。”

江晚芙扯高了嗓，在外院裏朝著裏頭呼喚。

的呼聲, 驚了才歇下的蟬鬢，蟬鬢穿上外，睡前解落的發也來不及挽上，便形跡匆忙地開門迎出來了。

“奴婢見過江娘子。”

深夜造訪，必事出有因。一見江娘子命人抱著一罐藥，蟬鬢登時明白了怎麽回事。

那藥罐子被棉布捂得嚴嚴實實，可還有遮掩不住的刺鼻藥味兒，隨著春夜的風卷人的鼻端。

雖說早有準備，蟬鬢卻還是目心驚，親生父母如此決絕，簡直不顧兒死活，就連蟬鬢也不自地為師暄妍到難：“江娘子。”

沒甚底氣地道：“您來找二娘子的麽？二娘子一向睡得早，這已經夜了……”

江晚芙後抱著藥罐的婆子怪氣道：“要的便是深更半夜，這種恬不知恥的私事兒，怎好放在大白日的顯眼。”

長安到了半夜會關閉各坊市，師家的這馬車，是悄悄兒地繞行了一截遠路，走了近一個時辰才來的君子小築。

婆子說話殊不客氣：“你是近伺候二娘子的人，還不快去將醒。”

要說往昔在侯府裏，蟬鬢是伺候家主和夫人的婢，這些婆子還不敢對大呼小，如今們盛氣淩人，全然是因為蟬鬢跟了一個沒有出息、永無出頭之日的主子，們便敢爬上來作威作福了。

蟬鬢兩下裏的氣拱在一，并沒去人。

這婆子冷不丁冒出一句：“看來也是被那個狐手段的二娘子收買了，江娘子，咱們這就進去。”

往昔，這位江家娘子是婉和順的，蟬鬢寄希于，到底念著一姊妹分，莫要如此絕。

但江晚芙只是垂眸，溫溫婉婉地把素手往後輕擺：“這是阿耶和阿娘的意思，我拗不過。蟬鬢，你也是侯府的人，比我來得還要早，是阿耶阿娘曾最信任的左膀右臂，這個孩子能留是不能留，想必你比我清楚。”

蟬鬢被問住了。

的確，無論如何，這個孩子留下來就是懸在侯府門匾之上的一把利劍，時時刻刻都要掉下來，將那滿門忠節的匾額劈兩段的風險。

江晚芙淺淺回眸，向後林立、氣勢悍然的諸位，故意語調放得更低沉弱：“諸位阿姆也都是侯府的老人，見識才幹要遠甚于晚芙，今夜晚芙要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還各位指點。”

幾位婆子都笑著上來表忠心。

這風往哪頭吹，不是顯而易見的麽。

東風倒了西風，這西風是一蹶不振了。

舅家郎主都來了長安，即將給江娘子許親，開國侯的門第與眼都大過天，若不是什麽公侯貴胄，哪有相得上眼的？能眼的，即便不是公卿之家，必然也是朝廷裏聲名鵲起的後起之秀。

江娘子的未來，實在是貴不可攀。

一行人便這麽高擡顱腦，氣勢洶洶地來到後院裏。

君子小築後院柏木蕭森，愈見幽奇深邃，一道涼慘白的月割破了婆娑的濃葉，墜在寢屋的房檐上。

這不看還不打，一看之下，頓時所有人都倒了一口涼氣。

連同跟在後腳姍姍來遲的蟬鬢，也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衆人臉上各掛心事。

只見一盞銅燈立在窗臺邊上，將周圍的夜捅破了一隅燙，而那暈深包裹著難解難分的兩道影。

那道高大沉峻、巍巍如玉山的影，便是屬于男子的。

他將籠在子小清麗、婉約若一卷綃的影之上，正對著寢屋那面碧紗窗。

如鴛鴦頸而吻，不勝纏綿悱惻，惹來人面紅耳赤。

江晚芙的眼瞳瞪大猶如房檐下的兩掛燈籠，饒是也知曉師暄妍舉止不檢行為不端，是個不安于室的小。婦，也沒料到，都已經被驅趕至君子小築，落到了這步田地裏，竟還在思春，實在是得不像話。

倘或不是阿娘從來癸水開始便給每月一碗參茶地喂喝著，說不準，都早就不止這麽一個孩子了。

真個是不知恥，讓人臊得慌。

“師暄妍！”

朗朗地朝著寢屋裏喚道。

屋的兩個人，卻不是吻得難解難分，而是某位殿下一意孤行地扣著師暄妍的腰肢和膝蓋彎，不許有分毫的反抗之舉，師暄妍無奈自己生作弱兒，不是其敵手。

想把膝骨自他長控制之下出，卻似撞上一堵堅厚的巖壁，撼不得毫，惱怒，畔的燭映著漲紅的面頰，更添了的明豔，風采瑰潤。

“寧恪！”

貝齒出一個斥責的聲音來。

若是再不走，便沒有機會了。

寧煙嶼鉗著的春腰，著怒意、生氣盎然的明眸，角輕牽，心裏一的緒在蔓延：“到這裏了，你還在擔心我的境。小騙子，我之前同你說過，你上背負的這些事，可能在你看來是沉重不堪，可在我這裏，損不了我分毫。”

微微怔住。

男人稍傾上半下來，目一錯不錯，膠著在的靨上：“般般。跟我從這爛泥裏出來，把我當作你跳出泥坑的踏板，踩著我走，可好？”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說，要離開那個爛泥坑，不要往下看。不要搭理他們，將他們視如無，為了他們而傷害了自，不值當。

師暄妍怔愣地對上他認真的視線，那雙黑眸蒙了燭的亮，分外清。

一國儲君，怎會有這樣的清明淨、如懷著赤子之心的眼睛？

可師暄妍沒有去思索，也沒有回答，的耳被一罵聲充斥著。

“師暄妍！你可知阿耶和阿娘花了多心在你的上，為了你的醜事，他們急得白了多頭發，你怎麽還敢，和這個男人，不要臉地在這裏廝混！”

幾個婆子也跟著罵：“快些滾出來，再不然，我們便要沖進去，捉拿雙了！”

們的罵聲不弱于城池下的陣，義憤填膺，聲震雲霄，但房中仍然沒有靜。

這畫面，若是讓開國侯和江夫人知道了，會是怎樣一副景？

江晚芙痛罵著屋無茍合的二人，一邊卻在思忖這個問題，朝後的一個婆子暗聲吩咐，讓婆子先行回到開國侯府，將此事稟告給家主與夫人，讓他們也知道個信兒。

今日看來，是要來個甕中捉鼈，那這對夫。婦一網打盡了。

到時候，家主與夫人不但會對師暄妍再度失頂，而且都會誇贊自己辦事得力。

就在江晚芙如意算盤彈撥得錚錚作響時，那面紗窗被支開了。

一燈如豆，映出男人如梅胎雪骨的影。

他在那半昏半黃的暈裏立著，單手桎梏著師暄妍弱柳扶風的腰，冷峻的眉眼，過燭火，掃過起來諸人。

而那開窗之後的霎時間，江晚芙猶如氣停滯了流，被震懾住了，驚愕得忘記了呼吸，整個人，便如同木胎泥塑，只見其形、不見其神地在那兒，一不，傻了眼。

“太、太子殿下？”

那是糾纏多夜的，一個譬若水月鏡花般的綺夢。

春花臺上，鶴姿烏發的年，是滿園春之中最曜灼的存在，他一步一步地踏上玉階，猶如登臨天梯，直青雲，下一瞬便要羽化而去。

江晚芙甚至在夢中，都只敢匍匐在他的腳下，用謙卑而虔誠的姿態，小心翼翼地，去夠他垂落在腳邊的一寸角。

且不敢因為得之不到而惱。

可這一刻，卻看見，他在姊姊的房中，單臂托著姊姊的腰，冷眼睥睨著自己。

有一瞬間江晚芙以為那不是太子殿下，可多看一眼，那通的矜貴與冷漠，那華而俊逸的氣韻，天下之間豈有第二人。

一同前來的婆子裏，也有那日參加了離宮春華臺太子殿下冠禮的仆從，原先還不敢肯定，江晚芙這麽一喊，立刻也都認了出來，這位，是大名鼎鼎、端居東宮的儲君。

從來不下凡塵的神仙人，竟會屈于一方小院，而且……

難道他就是那個師二娘子一直窩藏掩蓋的——

“夫”？

“哐當”一聲，落在清寂的庭園中，尤為刺耳。

婆子手裏抱著的墮胎藥掉在了地上，盅蓋被掀翻，藥穿過瓦罐大的口徑，汩汩往外冒。

這窗被支起的那一刻，師暄妍就知道，苦心孤詣，為自己安排的一條不歸路……被撤走了。

再沒有那條路可以走。

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替擅做了主張的男人。

師暄妍瞋目而視，朱被齒關扣著，得沁出了如般的紅痕。

他沒能理會屋外那些喧嚷，單臂再一次將師暄妍抱起來，就送，坐在那一方窄窄的窗臺之上。

烏沉沉的長發披向背心，發的背脊向後冰涼起霧的黑夜，單薄的衫子掛在細潤如脂的藕臂上，被燈照出若若無的影兒。

燈下的，俯瞰下來，兩腮勝雪，絳映月。

這般給架在高，背臨著那些突然岑寂下去的罵聲，師暄妍還有些不自然。

那些聲音靜寂下去之後，江晚芙哆嗦著，自後，磕磕地拐出一道弱的嗓：“臣，拜見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以江晚芙馬首是瞻的婆子們，也紛紛隨著江晚芙跪下行禮。

這禮節大得，不亞于三跪九叩。

先前，們高傲無禮，鼻孔看人。

這一刻，們頂禮下拜，誠惶誠恐。

這一切全都只是因為，今夜在君子小築，這般掐著腰的人，是太子寧恪。

世間之事，真的很是神奇，乃至荒謬無常。

師暄妍先前因為寧煙嶼擅作主張毀了的計劃，産生的那些不快，也驟然間消散了幾分，如此，似乎也有些教人揚眉吐氣。

在燈下，垂下眼瞼，輕睨著面前之人。

寧煙嶼微挑眉梢，呼著的名：“般般。”

聲音不重，然而江晚芙清晰地聽見了那兩個字，太子殿下，他是如此親昵地，含著溫地喚著師暄妍那賤人的名字。

猶如萬刃錐心。

從未有一刻讓覺，這春夜是如斯寒涼，比去歲的寒冬更加徹骨！

費盡心機，究竟是如何，輸給了師暄妍，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是何時相識，心中那不識凡俗煙火的清貴高蹈的太子殿下，是為何對師暄妍，這般溫脈脈？

難道他喜歡了師暄妍嗎？

這怎麽可能！

鼻端倏地飄進來一苦的藥味兒，自地面上起的江晚芙，歇斯底裏地沖將上前，疾言諷刺：“殿下你不要被蒙蔽了，腹中還懷有來路不明的孽種！臣是奉了家主和夫人的命，來替下胎的！師暄妍見異思遷，生放，不配您！”

幾個婆子戰戰兢兢，也沒想到表娘子素日裏乖巧靜婉，還有這麽癲狂的一面，簡直同們這些潑婦相比，也沒甚兩樣了。

而師暄妍如獨坐瑤臺之上，不為所。

沒有一點兒患得患失，垂下的眸，依然平和。

寧煙嶼握住春腰，向上道：“跟我走，可好。”

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他把的計劃摧毀了，師暄妍已經沒有了別的容之地。

被他得走投無路，只剩一條，最是不想的，走向他的路。

虧方才還覺著太子殿下有一點兒委屈，現在看來，他分明就是心機深沉，用心險惡，早有預謀。

月夜沁著涼意，拂到上，并不舒適。

師暄妍閉上了眼睛，眼簾合住，遮蔽了那一抹流轉的清，子輕間，無可奈何地將下頜點了一下，算作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