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依照付河的子，多半會拖到最后一天才去看自己的父親。但這次他不想被瑣事牽絆著，索在第二天就買了點東西，打算過去一趟。

路西加說要跟著，付河尊重的想法，也沒再說什麼。

兩人驅車到了付敬才的住所，剛下車，迎面來一位領著個小孩子的大叔就跟付河打了聲招呼。付河跟那大叔寒暄了兩句，路西加則一直悄悄逗著那個一直看的小孩子玩。

“行，那你們快去吧。”大叔扯了扯小孩的胳膊，“跟叔叔阿姨說再見。”

小孩很乖巧地同他們道了別，但四個人分開，沒走幾步，后的大叔又住了付河。

“我最近撞見幾次你爸的朋友過來，”大叔撓了撓頭，似乎很是為難的樣子，“怎麼說呢，里面有個人我知道，隔壁村的，好賭。當然，我不是說你爸又賭了啊，就是你，你多看著點他，別又被人帶里去。”

路西加心里一沉，與此同時，覺到付河握著的手猛地了。

這邊晝夜溫差大，太落下去后便是寒風侵襲，路西加打了個冷，看向付河。

很奇怪，明明他就站在旁，明明還牽著他的手，卻覺得付河像是孤單地站在蕭瑟的景象中。他斂著眉，視線也垂著，不知在想什麼。

好半天，他才勉強提起角，禮貌地說了句：“好，謝謝叔。”

之后的路上，付河一直沒說話，直到站到家門前，付河忽然了自己的口袋，像是在確認什麼東西。

路西加不明所以地看著，盡管心里很張，但始終沒吱聲。

付河抬起手，似要敲門，卻又遲遲沒有落下去。一只手就停在距離門板一拳的位置上，境艱難，如同這麼多年里主人的進退不得。

最終，那只被提起的手驟然垂下，付河拉著路西加后退了兩步，變背對門板站著。他又將手進兜里，路西加以為他在找煙，便從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一塊糖出來——聽人說戒煙的時候吃糖會好一些，路西加經常揣著，但其實之前從沒用到過。

糖果躺白皙的掌心，包裝紙隨著昏黃的燈在閃爍。

付河靜靜看了片刻，才抬手，將糖果取走。指尖與掌心相，路西加第一次在付河的手上到這樣低的溫度。

站在路邊，付河把糖吃了。街對面有個小館子，晚飯的時間客人正多，熱氣和香氣混在一起，填充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場景。

“我以前也到一個小館子吃飯。”付河看著，忽然說。

路西加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也看到了那個店面狹窄，環境也有些簡陋的館子：“好吃麼？”

對于這個問題，付河想了半天，但最后還是搖搖頭，笑道：“說不上來。應該不算好吃吧，倒是很便宜，米線和面都是五塊錢一碗。份量很大，也很油，很咸，基本都是給干力活的人吃的，油鹽大點，吃完才有力氣。我一般都是吃面，雖然這邊的米線好吃，可是得太快了。”

聽到這，路西加才注意到對面的面館進出的人，真的大多都是工人師傅的打扮。

付河沒有刻意回憶過去，可是故地重游，悉的景實在太容易傾覆層疊的記憶高塔。那些已經被封存了許久的畫面沖重新浮現，付河仿佛又看到了小館子里那張總是油乎乎都桌子，和頭頂永遠在嘯的大風扇。而在這些看似已經快要為靜態的畫面里，幾幀帶著聲音的影像尤為顯眼。

“我記得……那個小館子里有臺電視機，掛在天花板上，偶爾會放球賽，但大多數時間，都是放老板娘喜歡看的一些偶像劇。有一天我太累了，去那個館子吃面的時候，我想，要不……算了吧。”

付河說著，側了側頭。路西加看到他被夜風吹著的眼睛，里面沉靜一片。不自覺地朝他靠了靠，似想要走進他的回憶。

“算了什麼？”問。

付河笑了一聲，有些自嘲的意味：“債不還了，不管他了，我也跑掉，他怎麼著怎麼著……但就好像老天在監視我，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正好看了一眼電視機，里面一個男人朝一個正在哭的人喊‘難道在你眼里，人犯了錯就永遠沒有改正的機會嗎’”

里的糖化了不，付河將剩下的半塊在舌頭上倒了個地方，甘甜的滋味變得更加明顯。他在這時想，或許這是個好的征兆，他心里的不安只是過往的噩夢在作祟。

路西加知道，付河是在害怕。他害怕那扇門之后有著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場景，害怕舊事重演。

沉默了一會兒，上前抱住他，拍了拍了他的背。

“別怕，或許沒那麼糟糕。”

付河苦笑著看了一眼，說：“我希他是真的改了。”

他們終于再次回到門前，兩聲敲門聲，隨后便是應門聲、腳步聲。這一連串的聲響像是解開答案前的最后鋪墊，連路西加都覺得自己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付敬才見到門外站著的人很是意外，他結了半天，才終于出了“小河”兩個字。

路西加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付河。也是，或許只有從將孩子從小養大的父母，才會喜歡在名字面前加一個“小”字。看到付敬才布滿褶皺的眼眶在轉紅，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氣。

他還是付河的。

震驚過后，付敬才才注意到路西加。他這次仍然結，但臉上是很明顯的高興：“這，這是小河朋友吧，快進來快進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這什麼都沒準備。”

路西加跟在付河后進了屋，環顧四周，發現比起德叔家，這個家里的擺設明顯要簡陋許多。很明顯，主人并未曾用心布置。

許是因為許久未見，付敬才拘謹得很，他讓著他們坐到沙發上，里又不住念叨著要給他們去倒杯水。

付河的目將客廳掃過一圈，最后落在付敬才彎著腰去開飲水機的背影上。

“別麻煩了，我們坐一會兒，看看你沒事就走。”他說。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況，路西加絕對不會相信這是親父子相見的場景。

“啊？別走啊，留下吃頓飯……”付敬才急忙轉挽留，但約是立刻想到自己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飯，又說，“咱們出去吃一頓，你第一次帶朋友回來，我怎麼也要請姑娘吃頓飯的。”

付河沒回話，付敬才便將這當了默認。他急匆匆到電視柜上拿起手機，說要定館子，翻了兩頁電話本后又想起水還沒倒：“哎呦，看我，一高興什麼都忘了，我先給你們倒水，喝茶還是白水？”

他一直看著付河，付河的視線卻沒再往他那里去。路西加不想氣氛太尷尬，主說：“白水就好了，謝謝叔叔。”

“好，等等啊，我去給你們洗個杯子。”

付敬才說著就要往廚房走，一直坐在一旁的付河忽然起，說：“我來吧。”

付河徑自朝著角落里一個低矮的柜子走去，付敬才明顯怔了怔，隨后趕折回，追了幾步：“不用，小河，你坐著，杯子早就不放那了……”

他的話和腳步一樣匆忙急促，只是再急的話也沒能攔住付河的作。付敬才的話音剛落，付河就已經蹲下，將那個矮柜打開。

像是影片中突然了一個靜音的慢放鏡頭，有那麼一秒鐘，周遭似乎安靜到了極點，接著，便是一片巨響，像是一座山脈轟然坍塌，無數碎石滾落，擊在地磚上。

是麻將。

路西加的呼吸一滯，放在上的手一下子收。因為付河背對著，看不到他的表，但能看到他握著柜子扶手的手上，正在逐漸暴起的青筋。

耳邊被方才那聲震得嗡嗡作響，路西加好像又聽到了付河方才在門前說的那句話——我希他是真的改了。

付河將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然后忽然低頭，用一只手撿起了地上的兩塊麻將。他將兩塊麻將放在一起，了兩下，又張開手掌，任他們落在地上。

麻將塊彈了兩下，停住。

付敬才超前湊了一步，張口似要解釋，付河卻突然手，一把將麻將布整塊掀出。

路西加被他的作嚇得了下肩膀，然后咬住。

“戒不掉，是吧？”

付河說著，從柜子里拿起了什麼東西，起了。路西加終于看到了他臉上的神，是和他的聲音一樣的木然。

“沒了這玩意，你是會沒命嗎？”

啞了半天，付敬才才終于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語言，著急地解釋：“小河，你別生氣，我沒有賭，我就是跟朋友玩玩，當樂子，你看，我們玩的都是幾十幾十的。”

“幾十幾十的……”付河點著頭，忽然笑了。

路西加看得清楚，他的角是的，下頜也在不控制地抖，極力克制的緒已經塞滿了眼眶。

他明明在笑，眼底的淚水卻更加真切。

像是知道付河不會相信，付敬才明顯變得急躁，他胡抓了把自己的頭發，眉頭也不耐煩地皺起：“真的只是玩玩，我沒有賭啊！”

“當年，你不也是這麼開始的嗎？幾十，幾百，幾萬，幾十萬，幾百萬……”

在兒子的朋友面前被這樣連續質問，付敬才打心里覺得沒臉面，他并沒有回答付河的問題，而是忽將聲音提高了一大截，梗著脖子爭辯：“我就是自己待著無聊，那我還不能約幾個朋友聊聊天？你這孩子能不能別這麼小題大做啊！”

付河看著他沒說話，過了好半天，舉起手里那一疊錢，朝付敬才抖了抖，用不大的聲音問他：“你還記得清，我給你還債還了多年嗎？”

付敬才頓時沒了剛才的氣焰，將視線挪開，沒吱聲。

有細微的聲響，是付河不住抖的手帶得那一疊錢在。

路西加再看不得付河這樣，站起來，心疼地想要走到他邊，帶他離開這。但付河接下來的兩個字，卻讓沒能邁出步子。

“十年……”付河停了一會兒，又用更輕的聲音重復，“十年……”

緒終于像是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付河將那一疊錢狠狠甩到付敬才上，似是用盡了全的力氣。

“我賠了我的十年！”

這是路西加第一次聽到付河這樣聲嘶力竭的聲音，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錢打在人的上，可以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可以帶給人這麼大的痛苦。

路西加呆呆地看著付河，一直忍著的眼淚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滾了下來。

哭泣中，不自覺地吸了吸鼻子，卻見付河朝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了過來。

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付河牽住手，帶到了一旁一直閉房門的一間臥室里。

臥室里空的，付河進門以后先將柜打開看了一個遍，確認沒有人，才拉著路西加坐到椅子上。

路西加仰頭看他，他抿著，沒說話。只是又將手到了剛才一直的兜，掏出了一副耳機。他將手機和耳機連接好，然后將耳機給路西加戴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蹲下來，握著路西加的手說：“在這聽會兒歌，等我一會兒。”

他摁下了播放鍵，音樂響起的同時，他便已經要起。路西加哭著拉住他的手，付河也很有耐心地重新蹲了下來。

其實路西加并沒有想好要說些什麼，從理智上說，似乎應該告訴付河“別沖，好好說”，可剛才付河那句“十年”早就沖破了心里所有的防線，也再一次想起那晚，頭發還漉漉的付河說，“不能把所有人都困在泥潭里”。一直都覺得那段過往一定非常苦，可直到剛才看到付河的失控，才真切地會到了他的恐懼。

開始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沒有被謝其瑞發現呢？如果他沒有為這麼厲害的作曲人、制作人，如果他還在吃著五塊一碗的面，買著十個蛋，那他為別人的錯誤賠上的，又豈止會是十年。

沒辦法說出這句“別沖”，的人不該再被任何人再次拖進泥潭。

所以，的攀著他的手臂，路西加只說了句：“我等你。”

房門開合，再然后，就是混在在音樂聲中的激烈爭吵。

路西加的手一直在抖，不想讓付河看到的害怕，便不停地將兩只手握、攥拳，又不住地著眼淚。

一直盯著那扇房門，終于，房門被打開，路西加先是看到了付河通紅的眼底，再然后，視線下移，是一個淋淋的拳頭。

“怎麼，傷了？”

原本已經平復得差不多的緒一下又翻騰起來，路西加著急地起，付河卻很快走到面前，幫摘掉了耳機。

“沒事，”付河用沒傷的那只手牽住，安靜的空氣中，有很輕的嘆息聲融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