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河手上的傷口有些深，路西加用酒幫他做了簡單的理，還是堅持帶他去了醫院。醫生在理傷口時上說著可能會有些疼，但付河自始至終卻一聲都沒吭。好像從失控之后，他唯一的表現便是沉默。

理完了，護士將繳費單遞給路西加，跟代了繳費的地點，付河這才偏偏頭，抬手，要去拿那張單子。

“我去，”路西加很快躲了一下，還牽拉著付河的手臂，將他帶到急診外面的長椅上，認真地同他代，“你就在這等我來接你。”

付河愣了愣，等回過神，視野里已經只剩了一個背影。他著路西加消失的方向，半天，才將頭轉回來。

路西加完錢回來，看到付河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坐在椅子上，只不過視線換了方向，一雙眼睛一直看著角落。停住步子，路西加順著付河的目看過去，看到那里有一個小男孩正在打點滴。一旁應該是他的父親在陪同，小男孩閉著眼睛靠在父親上，沉默的中年男人時不時扶正兒子睡歪了頭，或者抬頭關注藥瓶里的余量。

普普通通的場景，和方才的慘烈一幕形了鮮明的對比。

在路西加的認知里，父親本該是這樣的。就像的爸爸，會在傷后整夜地陪床，會因為隨口說了句想吃什麼，就跑上大半個城市去買。可今天發生的一切卻告訴了路西加，并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像語文書里寫得那般好，有些孩子，不是每個男人都能給自己的孩子如山的父。

路西加慢慢走到付河邊，坐下，又將背脊到最直。手了一下付河的頭，讓他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雖然路西加高也有一米七，但一米八九的付河靠在的肩上，上還是不得已變得扭曲。付河被路西加突然的作弄得怔愣，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意思后，他艱難地抬了抬角，然后順著椅背將朝下，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其實……那個偶像劇里，生在那場爭吵里還喊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晚上的急診走廊稱不上安靜，但他們所之還算空曠，所以付河不大的聲音也格外清晰地傳進了路西加的耳朵里。他緩緩地講述著一個故事，也在回憶著曾經那個狼狽不堪的自己。

“說，我很努力地想要過生活，可是只有父親，我不能選擇。”

停了一會兒，付河眨了兩下眼睛，好像這樣就可以把曾經遮在他眼前，永遠不肯散去的大霧驅逐干凈。他忘不了自己聽到這句臺詞時的心——原本在拭桌子的手突然變得酸，渾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干。那是一種只有經歷過才能理解的迷茫和恐懼，他在毫無防備間被別人一語道破自己的困境，明明心里有那麼多的不甘，卻也只能絕地承認，說的是對的。

他本沒得選。

付河深深吸了口氣，在黑暗中接著說：“我那時候很討厭ATM機，對我來說，它的功能永遠都只有存錢、轉賬，我不停地把掙到的錢存進去，可它就像一個我永遠填不滿的無底，張著盆大口，吞噬著我所有的力，我所有的生活。”

時間過去這麼久，付河仍舊能清晰地記起一些細節，比如ATM機點鈔的聲音，比如那個機械冰冷的提示音。他一開始對這些聲音還很敏，會認真聽著每一步的作提示，到了后來，他就已經聽得麻木，以至于聽到這些聲音就會出神。但他從來不會做錯任何一步作，因為一個作重復得次數多了，就不用再過腦子了。

“每次存完錢，我都會查一遍余額，等到銀行卡里的錢攢到一個整數，再全部給別人匯出去。然后一切歸零……周而復始。”

只這麼聽著，路西加就已經要被那種看不到任何亮的生活到窒息。不知道如果是自己面對了那樣的況會怎麼做，一面是父親欠下的巨額賭債，一面是自己只有一次的人生……而那時的付河，也不過十幾歲、二十幾歲。

醫院里的人要麼是腳步匆匆，要麼是被疾病拖得步履艱難，急診室里的人更是常在和時間賽跑，路西加看著一群醫生推著一個病人匆匆進了搶救室，心里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忽然希年的付河能自私些、懦弱些。

可這念頭只閃過那麼一下，就被苦笑著否決。如果是那樣，付河就不是付河了。或許在這個世界上，人本不應該被分三六九等，但人的品一定可以分三六九等。有的人自私、冷漠、懦弱，所以面對潛在的危險，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前一刻還在口口聲聲說著“喜歡”的人，可付河永遠不會這樣。

在來到云南之前，路西加很期待能夠看一看付河以前生活的地方，總憾自己認識付河的時間太晚，總想更了解他一些。可事到如今，不過剛剛將他的過往及很小的那麼一個邊角，就已經有些不忍心看下去。正如在讀書時，一直不大喜歡看那些天之驕子被打塵泥的故事，不想看什麼“苦其心智、勞其筋骨、其”，希驕傲的人永遠驕傲，永遠能面對屬于自己的廣袤疆土。因為知道，這句話的背后也是有著失敗的概率的——很多人或許永遠走不出上天給他的磨難，即便有再堅強的意志，他們的一生也只能困在無盡的泥沼中，沒人看得到。

路西加低下頭，目掃過付河那被紗布包著的手，終于忍不住說：“我們回家吧。”

付河以為是累了，想要回酒店休息了，便起，要帶走。路西加卻拉住他的手，仰頭看他，接著道：“我想海鷗了。”

想帶他回到那個屬于他們的世界，那里沒有害他偏離了本來絢爛的人生軌道的父親，也沒有人生可能會再次被橫意外的恐懼，只有一只被他們在大雨天救下的小貓咪，只有他們每晚的相擁而眠。

對視間，付河明白了的意思。他蹲下，看著的雙眼已經恢復了烏亮和平靜的樣子。

“再等兩天，”他拉起的手，放到邊，“還有想帶你做的事，等過完圣誕，我們就回去。”

第二天上午，兩人是被付河的手機鈴聲吵醒的。付河長了手臂過手機，路西加則翻了個，將臉埋在付河的肩膀，繼續睡。

付河用一只手蓋住在外面的耳朵，小聲應著電話。

“嗯，我們明天過去……好……”

聽出來他這是在安排明天的行程，好奇心驅散了睡意。等他掛了電話，路西加了，費力地將一只眼睜開一條，問：“明天我們去哪里？”

“明天啊……”付河用一只手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繼而賣起了關子，“先保。來，起床了，我們要去德叔家吃飯。”

德叔一家見著付河的手都嚇了一跳，普天靜快，立刻驚呼一聲，問付河這是怎麼了。余下的人卻像是立刻明白了什麼似的，面凝重，誰也沒說話。

等尋了個理由把普天靜和普天林支出去，德叔才問付河：“你爸又干嘛了？”

“打牌。”

付河簡簡單單說了兩個字，已經引得德叔重重地嘆了口氣。德叔搖著頭，說不出什麼，付河似乎也不想多聊這個話題，便跟德叔說：“下午我帶天林去給惠姨買藥。”

德叔在前兩天說過，現在惠姨吃的那種進口藥非常不好買，他跑了兩次縣城都沒買到，人家說得去寧洱市的大醫院看看。

德叔皺皺眉，不贊同地道：“你手都傷了，就別去了，讓天林自己去吧。”

“沒事，天林開車，我坐旁邊給他看著點。”說完，付河又問路西加，“要跟我一起去嗎？”

路西加想了想，搖搖頭：“我就不去了，之前答應了天靜要教畫線稿，正好今天教。”

付河和普天林吃過午飯便出發了，路西加跟著普天靜到了的屋里，正拿出自己隨帶著的速寫本給看，院子里忽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這聲音有些悉，路西加放下筆，忙將頭探到窗前。果然，看到付敬才正背著手站在院子里，跟德叔嚷嚷著什麼。

“敬才叔怎麼來了？”

普天靜不解地嘟囔了一句，路西加已經匆匆轉，趕出去看。

“我跟他吵？你是沒看見啊，他昨天看見那點麻將整個人就跟瘋了似的，給我這一通罵，當著他朋友一點面子都沒給我留，他眼里早就沒我這個爹了！我再怎麼不對，我也生了他，養了他十幾年吧……”

“他為什麼瘋你不知道嗎？你自己看看你干的那是人事嗎？”

“我怎麼了我？”付敬才將兩只手疊到一起，狠狠擊了兩下，“我都說了我沒賭、我沒賭！你們為什麼不信我呢？我們就幾個人湊一塊玩玩，二十塊錢一盤也賭？不過是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能打發時間的東西多了去了，你就非要打那個破麻將，你被罵就是活該！”德叔扶著門框，也早已經是罵得滿臉通紅，他指著付敬才，一只手抖得厲害，“你明明知道他恨那些東西，你非要玩，非要刺激他！你還好意思說他眼里沒你？你眼里有過你兒子嗎？你關心過他、心疼過他嗎？他因為你吃了那麼多苦，渾上下都是傷，你知道嗎？他才二十多歲，醫生說他那個肺就跟四十歲的人似的，你知道嗎，啊？你哪怕稍微心疼他一點，你都不會再去那個牌一下！”

路西加跑到門口，正聽見德叔這句話。呆愣地停住，腦袋里嗡嗡地回響著德叔方才怒極了喊出來的話。

肺……

什麼意思？

付敬才被德叔的話噎得啞口無言，支吾了片刻，才又鼓著腮幫子喊：“他不說我怎麼知道？從前就天天著個臉，跟個悶葫蘆似的，我哪敢惹他啊我？而且，而且他現在不是過得好的嗎！還上了電視，了名人，你們還老提以前干什麼？”

德叔沒想到這個老東西能不要臉地說出這種話：“你……”

他氣得捂住了口，眼見著他渾都在，路西加和普天靜趕上前一步，扶住了德叔。

見著路西加出來，付敬才那強裝出來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不。他沒再大喊大，自顧自擺了擺手，道：“既然他不在我就明天再來。”

“你別來礙他的眼！”

德叔氣急，抓起窗臺上正晾著的一只鞋就朝付敬才丟了過去。

鞋子打偏，落到地上，劃出長長的痕跡。

付敬才猛地轉了，正要發火，路西加卻先開口，截斷了他出口的話。

“他現在過得好，以前過的苦就不存在了嗎？”

說這話的時候，路西加已經盡量保持平靜，可緒激之下，的哭腔忍都忍不住。本不理解，付敬才是怎麼地說出這種話的。想到付河上傷痕累累的樣子，想到他本來應該彩紛呈的最好的十年，替付河委屈到不行。

被這句話一堵，付敬才臉上的神變了幾次，最后眉頭慢慢隆起，出了山川的形狀。面對路西加，他沒有大聲爭辯，而是沉默了好久以后，說了句：“反正，我是真的沒再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