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敬才走了，路西加和普天靜扶著德叔到椅子上坐下，德叔還在一個勁數落著付敬才的不是。

注意到德叔的右手抖得厲害，路西加有些擔心，輕聲問：“您有哪里不舒服嗎？”

德叔用左手用力攥了攥右手的手掌，寬道：“沒事，老病了。平時就抖，緒一激就抖得更厲害。”

其實剛到云南的那天晚上，德叔要給付河盛飯，路西加就注意到德叔的手似乎一直在抖。但那會兒以為德叔只是張，便沒大當回事。

“是過傷嗎？”追問。

德叔抿了抿，似在猶豫要不要回答。普天靜將端來的水遞給德叔，罕見的，小姑娘也垂著眼默在一旁，沒說話。

“以前在工地干活，被石頭砸過，落下的病。”

德叔喝了口水，抬手示意普天靜先出去。屋里就剩了他們兩個人，德叔突然起，跟路西加說等他一下。

路西加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點頭，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等著。

德叔再出來時，手上多了個紅包，他走到路西加前，笑呵呵地將紅包遞給，說：“家里孩子第一次帶朋友回家，都應該給紅包的，這是我跟你惠姨給你準備的，你拿著。”

“不用，德叔。”路西加知道德叔家的況，忙站起，將紅包推了回去。但德叔卻像是早有防備，借著路西加這個推拒的作，直接將紅包塞進了的手里。

“聽話，拿著。”不知怎麼，德叔又紅了眼，“西加，我知道，現在兩個人想湊一塊過日子，恐怕還要看看對方的家庭。你千萬別因為付河他爸而對付河有什麼意見……”

德叔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麼，哽咽著了把眼眶，又巍巍地坐回了椅子上。他垂著頭，著地面呆了好一會兒，才萬般無奈地嘆了一聲氣：“他爸爸雖然不怎麼樣，但付河是個好孩子。他一點都不像他爸，誰對他好一點他都牢牢記著……”

德叔將自己的右手抬了抬，給路西加看：“我這手，其實是當時幫付河擋了一下才傷的，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幫襯著我們家。你惠姨這一病，把我們家的那點積蓄都掏空了，付河自己要還債，但半點也沒給我們……那會兒天林初中畢業，我實在拿不出錢給他接著讀書了，天林自己也說，他不讀了，要出去打工賺錢。但付河知道這事以后，跟我們說一定要讓天林接著讀，要讀高中、上大學，學費他出。我當時覺得這孩子怎麼這麼拗，我說你自己都過什麼樣了，哪還有這個錢給天林讀書？那讀高中不算生活費，一個學期也要四千多呢。結果你猜他說什麼？”

德叔笑著看著路西加，眼里有很明顯的淚。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他還對當時的場景印象深刻。當時就是在這間屋子里，他坐在椅子上，普天林站在他旁邊，付河則是靠在門框上，倚著幽幽暮。從他認識付河開始，付河就不大說話，偶爾笑笑，也是青沉默的。明明他也就比天林大幾歲，但好像早就沒了孩子的模樣。

口像被什麼東西堵著，路西加覺得不過氣。暗暗攥了放在膝蓋上的手，搖搖頭，聲音很小：“他說什麼？”

“他說，四千塊錢改變不了他的什麼，但能改變天林的一輩子。”

目長久地落在那個付河曾經站過的位置上，好一會兒，德叔用已經有些啞的聲音說：“他心善，自己了苦，就不想再讓別人這種苦。”

這樣的往事，對路西加而言是全然的陌生，可德叔所描繪的付河，又分明是最為悉的樣子。先是啞然，再之后，便是心頭無盡的酸楚。

他還真的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把他在乎的人一個個都拉出了泥潭。

窗外，太已經往下走，外頭的斜照進來，好似剛好能覆住舊時的那個人影。

“我說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付河這孩子是真的特別好。他喜歡你，對你就一定是掏心掏肺的。你千萬別因為他爸，就不要他。你們放心，大不了以后我把他爸弄到我邊上來住，我看著他，肯定不讓他再犯錯。”

路西加一時無言，只勉強笑著，說：“我不會的。”

有時候緒就像堵在閘口，不說話時還好，一旦開口，它們就逮住機會、跟著話語一同涌出來。路西加忍下眼淚，才問德叔：“您剛才說他的肺，是怎麼了？他生過病嗎？”

“也不是生病，”德叔說，“我們以前不是在工地上嗎，挖隧道、修鐵路……那地方灰塵太多，環境差，干久了的人多都有肺病，好像是塵肺病。”

這樣回想，付河的確有時會咳嗽，還為此勒令戒了煙。

這病的名字聽著駭人，路西加心里慌極了，立刻低頭開始用手機百度。

彌漫肺纖維化疾病……慢病程……

冷冰冰的醫學詞匯和那個“不能治愈”的字眼，看得路西加兩只手都變得冰冷。

看到這麼張的樣子，德叔又有點后悔跟說這些。他不安地了手，說：“你也別害怕，我以前陪他去過醫院，他的病沒有那麼嚴重，當時檢查出來的時候是輕癥，醫生說還好發現得及時。那之后，我就攔著他沒再讓他去工地。”

路西加低著頭，沉默半晌，而后了眼淚，像做了什麼決定似的問德叔：“德叔，您能帶我去看看嗎？”

記得在來時的路上，普天靜說過，那條玉磨鐵路要2021年才會通車。那麼現在一定還在修。

就像那次付河幫修車時一樣，路西加站在山坡上，看著那些辛苦工作的工人師傅，本想象不出付河在這里干活的樣子。

“他那時候，是干什麼工作？”問。

“其實他干過多的，最多的是鉆工。”德叔知道路西加肯定對這些不了解，便指了指隧道的口，多解釋了一些，“鉆工就是要在隧道最前面的位置，扛著風槍打炮眼，一般得打兩三個小時，如果上石頭就難打一些，得四五個小時。炮眼打好了以后再裝炸藥，等所有炸藥裝好了以后一塊破。”

“炸藥？”路西加心下一凜，自然地想到，“那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現在炸藥倒都還是安全的，主要是在里工作的時候，可能會有碎巖石滾下來，砸到人。我這胳膊就是這麼傷的。”

“那……他能掙多錢？“

“這種是按臺班算錢，一般一天一個臺班，一次破，一個臺班三四百。付河是有臺班就跟，所以他一個月能掙不。”德叔搖頭，嘆道，“這孩子，那時候跟不要命似的，專干那種危險的活，這種活愿意干的人，給錢多。有一陣他還非要去當‘水鬼’，我說什麼都不讓他去，愣給他按下了。”

“‘水鬼’？”

這些建筑相關的職業對路西加來說已經很是陌生，更何況是行業的代稱。

“嗯，你肯定都沒聽過。他們干橋梁的，有時候打樁機的鉆頭會掉到打出來的地基井里，就得人下去撈。那井下都是泥沙，又很窄，下去的人如果出什麼事，都沒法救援。這活太危險，雖然下去一趟給的錢是真的多，但有去無回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不是真缺錢的人都不會去干。付河那會兒……就是被得沒辦法了。”

那天路西加并沒有跟德叔一起回去，一個人在山坡上待了很久，開始時是站著，后來累了，就索坐到了地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留在這，只能覺到自己的心疼到發慌。看著底下來來往往的工人師傅，腦袋里飄的是漫無目的的思緒。

工人師傅的服上落滿了灰塵，頭發也被蒙上一層灰白。這樣看著，路西加忽然想到，在自己那段灰暗的歲月里，曾有一次獨自坐上公，在漫無目的的行程中，經過了一條有些破舊的街道。街道的墻壁在翻新，兩個阿姨正拿著工，將墻上的舊石灰磨掉。那些自墻上剝落的石灰煙塵紛紛揚到空中，撲到阿姨們的臉上，那兩個阿姨卻只是用頭巾裹住了腦袋和口鼻，連口罩都沒戴一個。

那是個冬天，外頭寒風冷冽。

在那一刻意識到，生活對大部分人都是殘酷的，阿姨們即便這樣辛苦應該也掙不了多錢，但這或許已經是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每個人面臨的棋局都不一樣，可即便是再艱難，們仍在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努力著。

放在兜里的手機震了兩聲，是付河打來了電話。

“我可能要天黑才能回去，多等我一會兒，好嗎？”

“好。”

路西加用力吸了幾下鼻子，回話時，卻還是帶了濃濃的鼻音。一個字，已經足夠讓那端的人聽出不對勁。

“你怎麼了？”

“沒事。”怕他擔心，路西加便解釋說，“好像被風吹的，有些冒。”

這不算撒謊，太從天空墜下后，氣溫便也跟著降了不。在山上呆得久了，這會兒回了神，終于遲鈍地到了早就席卷全的冷意。

“你在哪？”付河奇怪地問，“沒在德叔家嗎？”

“沒有，我……出來轉轉。”

聽這樣說，付河有些擔心：“天快黑了，你對周圍不悉，快點回去。想逛的話等我回去陪你。”

反正該看的也已經看了，路西加沒做任何爭辯，老老實實地應了聲好，便起，拍了拍上的灰塵，開始往回走。付河一直沒掛電話，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路西加聽出來付河正在那邊買著什麼東西，但當地人多帶了些口音，再加上隔著電話，路西加并沒有聽明白他在買什麼。

天黑以后，見時不時要朝門口一眼，普天靜悄悄把頭靠向，壞笑著問：“西加姐姐，你這就想我哥了呀？”

路西加收回目，瞥一眼，抬手輕輕掐了下的臉蛋：“就你機靈。”

普天靜看著晃了下神，而后直起子，忽然說了句：“西加姐姐，你剛才的表和語氣，都和我哥好像。”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對方的一些習慣、作大概真的會不知不覺也落到自己上。低頭看了看手機上兩人的聊天界面，路西加心底的想念忽就再難抑制。

原來談時，是真的會對一個人這樣牽腸掛肚。不過就分開半天而已，也太沒出息了。

看不再說話，普天靜也沒再和開玩笑。

電視里在放著最近熱播的一檔綜藝，主持人和嘉賓都是笑聲連連，路西加卻是半點都提不起神。坐不住，正要出去一，普天靜從旁邊蹭過來，拽了拽的袖，說：“西加姐姐，能陪我去下商店嗎？”

村子里的路燈并不是很亮，夜路漆黑，路西加攥著手電筒，雖然面上鎮定，心里卻一直繃著弦。不知是不是神經張之下產生了錯覺，路西加總覺得后面有人在跟著們，但朝后了幾次都沒見著人。

“你是想買什麼？”拉了拉普天靜的胳膊，讓靠到自己半個前的位置，自己則繼續警惕地聽著后的靜。

方才普天靜只說要去小商店，但一直含含糊糊的不說到底要買什麼。路西加當時以為普天靜是要買衛生巾之類的生用品，這才沒多問。

“啊……”普天靜拖了半天長音，才大聲說，“蘋果！”

“蘋果？”

“對！”

也對，路西加這才想起來，今天又是平安夜了。

路西加剛想說些什麼，卻敏地察覺到，后真的有腳步聲。

這條路本就荒涼，四下環，連一家住戶都沒有。路西加覺得周的汗一下子便豎了起來，的第一反應就是攬著普天靜快些往前走，卻沒想，慌間，兩人的胳膊相撞，手電筒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急，路西加一顆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四周的黑暗突然變得駭人，正在路西加打算拉著普天靜朝前狂奔時，一聲悉的悶響傳的耳朵，與此同時，烏黑的夜空上有一大朵煙花鋪陳開來，滾燙而熱烈。

煙花綻開的聲音掩蓋了后那令人驚慌的腳步聲，路西加抬頭，看向夜空。沒注意到旁的普天靜忽然轉頭朝后跑開，也就是仰頭愣住的這一秒鐘，忽然被擁進一個有力的懷抱。

鼻頭酸，路西加一下子就認出了來人。

微涼的吻上了的耳朵，路西加得躲了一下，卻是將這個懷抱得更。

“平安夜快樂。”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