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陸虹拋起了水袖, 不太優雅地連人帶袖子甩了一圈。不過這一手糊弄小孩足夠了，謝苗兒和陸寶珠都極其捧場地鼓起掌來。

陸虹角的笑剛勾了一半，臉就垮了下來。

謝苗兒覺得奇怪, 順著視線定住的方向, 回頭轉, 正好瞧見陸懷海從牆頭上一躍而下。

陸虹飛快地把戲袍扯下，卷一卷若無其事地往背後藏，沒事人似的地跟陸懷海打招呼：“大哥。”

“戲園子都開起來了。”陸懷海不鹹不淡地說, 眼睛卻沒看陸虹, 而是盯著謝苗兒和陸寶珠拉著的手。

那場意外發生之前，陸懷海也是個會被妹妹磨得不行帶逃家去看花燈的哥哥。兩個堂妹裏, 陸虹子比較活泛，曾同他還算稔, 只不過後來出事了，陸懷海子淡了下來，兄妹之間的早就變了往事。

而陸虹對于這個沒大幾歲的兄長，敬佩之餘還有些怕。

說敬佩倒不是因為他有多厲害，主要是因為他敢跟家裏對著幹，從眼下的勢來看，他還功了。

陸虹很羨慕, 甚至一度還想取取經。

不過兄妹單薄，而陸懷海現下已經有當長輩的氣勢了, 取經什麽的陸虹只敢腦子裏想想, 背著手後退了兩步，小聲道：“玩玩而已, 大哥, 你可別跟我娘說。”

唱戲在時人眼中是下九流的行當。

陸懷海終于睨了一眼, “還唱嗎？”

陸虹狂搖頭：“不唱了不唱了。”

“等我送你？”

陸虹懂了，這是嫌自己礙眼，立馬就溜。

溜時不忘將戲服放在窗臺上，和謝苗兒悄悄眼神流了一下。

謝苗兒會意地點點頭，結果發現陸懷海正饒有興致地看眉弄眼，便不好意思了，臉，說：“小爺，你今天回來得好早呀。”

一不好意思就會抿著笑，一抿著笑頰邊就有兩點淺淺的梨渦。

陸懷海見狀，倒也沒說什麽，只“嗯”了一聲，然後把油松餅遞給了。

謝苗兒把松餅和戲服都抱回了屋裏，陸寶珠就一直跟在後，像個小尾。

可是又始終對陸懷海抱著好奇，一直擡眼打量著這個同脈相連的人。

謝苗兒也發覺了，拉著陸寶珠的小指，輕聲細語地問：“你認識他嗎？”

陸寶珠好一陣搖頭，可繼而又點了點頭。

謝苗兒也不為難，只對說：“他是你的哥哥。我和他一起送你回去，好不好？”

陸寶珠搖了搖謝苗兒的手，似乎在說好。

陸懷海當然知道謝苗兒是在幫他化解心結，和一起送陸寶珠回了東苑。

再回來的路上，似乎是怕他不高興，謝苗兒還道：“小爺，你不要難過，珠兒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總有一日會好起來，認得你是誰的。”

數年前，侍候陸寶珠的婆子同連著提了好幾日花燈節有多麽好玩，惹得興起，才去央了陸懷海帶溜出去，沒想那婆子就是收了賊人的好，導不說，後面還跟出去給賊人指路，才他們得逞。

被救回來後，邊的人陸寶珠越悉，就越不安。

又因為那夥賊人都是異族的漢子，只要是男人，無論是父親還是兄長，陸寶珠一概認不出來，見了就失聲驚。早幾年最嚴重的時候，就連邊照顧的丫鬟都得穿著大紅的，撲厚厚的香，讓知道是子，才會瘋得不那麽厲害。

但以己度人地去想，謝苗兒自覺如果是有個妹妹，自己曾經對很好，經了變故後卻再也不認得自己了，一定會很難過的。

陸懷海卻道：“記不得，是好事。”

謝苗兒沉默了一會兒。

這話也沒錯，忘是對自己的保護。

陸懷海依然沒什麽表，他說：“你很招小姑娘的青睞。”

此番回來，他能夠到家中氣氛微妙的變化，當然，是朝著好的方向。

他的揶揄總是一本正經的，謝苗兒這次也沒聽出來，下意識就答道：“你不也是嘛？”

一、二……

陸懷海在心中默數，看多久能反應過來自己的話有曖昧的歧義。

這回還不錯，他還沒數到三，便急急補充：“我的意思是，你們兄妹都是一樣的啦，也是覺得我這裏大夫人抓不著，所以才跑來找我。”

陸懷海未置可否，他說：“陸虹壞病多，別和學。”

謝苗兒反駁他：“大小姐人好的。”

這段時間，拜月窗這個際能手所賜，陸家明面上暗地裏，以前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陸家其他兩個姑娘一個檀珠一個寶珠，陸虹的名字顯得很特立獨行，因為從出生起就是當男孩養的，名字也起了個男孩名字。

當年還是老夫人掌家，的丈夫陸振謀也尚在世。

他們的長子陸勝文死時，妻子陳氏懷著孕，一家人都瞞著，但終究在十月臨盆前知道了。

這大夫人陳氏也是個奇人，確實傷心絕，但傷心也沒妨礙思考更現實的問題。

嫁來陸家，圖的就是嫡長媳的份，這下丈夫死，腹中若不是兒子，那無論是世襲的千戶還是旁的東西，都落不到這一房頭上了。

謊稱誕下的是兒子，瞞到陸虹六歲才被識破。

在這之前，陸虹一直以為自己是男孩，陸懷海也把當弟弟看。

後面做回姑娘，陸虹也是一的男孩習氣，這兩年還算收斂些了。

學著戲子唱兩句戲，比起陸虹從前的功偉績，實在是算不得什麽。

陸懷海本還在想要不要提醒謝苗兒兩句，但見眼眸一片澄澈，想到在陸家也呆了這許久，陸虹的事本就不是什麽大，估計早就知曉了，便只道：“你自己斟酌。”

謝苗兒點頭，“我知道的，我們快回去吧，油松餅要趁熱吃。”

原來還惦記著這個，陸懷海眼底笑意閃過，溫聲道好。

謝苗兒邊走邊纏著他問：“小爺，你今日在校場訓練得如何，順利嗎？有沒有拿頭名？”

不待他回答，便已經有了答案：“不對，這都不用問的，你一定是最厲害的……”

——

油松餅熱騰騰的，配上茶，委實比今日的晚飯要香。

吃飽喝足，陸懷海問謝苗兒：“明日有事嗎？”

謝苗兒答：“明日是空的，怎麽啦小爺？”

看起來渾然忘了。

陸懷海把玩著一柄小刀，刀刃在他指尖翻飛，他的注意力卻毫不在其上，“走前說好了，等我回來，帶你去看海是什麽樣子。”

謝苗兒一驚，既而驚喜道：“好呀！”

那日不過是他問起，才隨口說了一件想做的事，卻沒想到他還記著。

陸懷海心想的，卻是這個季節其實并不適合去海畔，只是若一拖再拖，拖到翻年後，他又要進京，再回來便是，怕是絆腳的事會更多。

他重諾，更不願意拖延與的約定，說走就走。

“我明日休息，我們快去快回。”

“小爺，我們是坐馬車去嗎？”

“不必，”他說：“騎馬更快，直接往桃渚去。”

謝苗兒不解：“可是我不會騎馬呀。”

連馬尾都沒有過。

“我帶你騎。”

聽陸懷海信誓旦旦地說，謝苗兒愈發雀躍。

太好啦，明天就可以去做兩件沒做過的事了！

見興起，陸懷海明明彎了彎，最後卻繃著臉說：“開心早了，當心明日起不來。”

謝苗兒哪還聽得見他說什麽，早拉著兩個小丫鬟去翻箱倒櫃找最鮮亮、最絨絨的裳去了。

陸懷海沒吱聲，借著端起的茶杯掩去了邊的笑。

次日清晨。

謝苗兒梳了最簡單的雙螺髻，髻上頭只了朵絹花。穿著一利落的騎裝，綁穿了雙小皮靴，最外面裹了件赤紅配白領子的鬥篷。

手上還揣著個茸茸的袖籠。

把兜帽一戴，脖子再一，渾上下就只剩一雙眼睛在外面。

陸懷海打量，問道：“你這服何時準備的？”

謝苗兒驕傲地揚起下：“我可是布坊的掌櫃，時令布匹我當然都能拿到啦，這個料子括，做子不好看，我便讓們裁了做騎裝。”

開始喋喋不休地和他分析羅絹不同之在哪，陸懷海難得地告了饒，又道：“走吧。”

謝苗兒卻住了他：“等等！還有件事沒有做！”

陸懷海頓足，看向。

謝苗兒從妝臺上拿出一個青花的小罐子，擓了一指頭膏脂出來，往自己的臉頰上抹。

抹完，把罐子遞給陸懷海，道：“喏，還沒搽面脂呢。”

一若有似無的香味飄到了陸懷海鼻尖，對于這種兒家用的東西，他抵地別過了臉，“不必了。”

他剛把臉別過去，謝苗兒就眼疾手快地又擓了一坨塗到了他臉上。

下一刻，陸懷海便見謝苗兒無辜地朝他眨眨眼，說：“早上騎馬，風大，會把臉吹得皴開的。”

振振有辭道：“小爺，我這是投桃報李，多謝你幫我把布坊贖回來。”

陸懷海確實不懂往他臉上塗面脂和布坊有什麽關系，幸好這面脂的香氣淡淡的，他不是那麽排斥，也只好把它在臉上抹勻了，順帶問：“投的那門子桃，報的什麽李？”

謝苗兒掰著指頭分析：“這個面脂是用布坊賺的錢買的呀。“

陸懷海默了默的，道：“這桃夠小的。”

謝苗兒從昨晚起就很歡欣，眼下也一直是笑瞇瞇的，拽著陸懷海的袖子，說：“那以後我賺大錢了，給你買一車面脂來，塗到一百歲好不好。”

在心裏補充：所以陸將軍，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啊。

的話音好似撒，但陸懷海想了想小山般的瓶瓶罐罐倒在他面前的場景，心道還是算了吧。

時辰不早，兩人沒再啰嗦，出了門。

陸懷海早差人備了好馬候在門口。

是一匹發紅棕的高頭大馬。

謝苗兒忽然覺得自己的鬥篷和它的有著異曲同工之……

這馬看起來一蹄子能掀翻兩個，謝苗兒有些怕，猶豫的時候，陸懷海已經翻上馬了。

他下盤很穩，踩住了腳蹬，上側向，示意拉住自己的手。

謝苗兒咬咬牙，搭住了他的手，倏地他便將拉起，攔住的腰把放到了自己前。

驟然離開了地面，謝苗兒下意識撐住了馬背穩住形，張地住了馬兒的鬃，惹得它不滿地咴鳴了幾聲。

後傳來一個略顯不滿的聲音：“怎麽，馬都比我可靠？”

謝苗兒沒來由地後頸一麻，極其識相地松了手，往他上靠。

陸懷海解開了自己的鬥篷，把仔細地圍在了懷裏，“坐穩了——”

冷風呼嘯而過，但謝苗兒一點也不冷，因為屬于他的溫熱氣息已然將團團包裹。

其中還夾雜著一縷很悉的清香。

謝苗兒恍惚擡頭，去瞧他的下頜。

想起來了，這是的面脂的味道。

好奇怪，就像……就像他和的氣息打碎了，在了一起一樣。

謝苗兒雙頰緋紅，把自己埋進了他的鬥篷裏，不敢擡頭，生怕被他發現。

到的聳，陸懷海以為是覺得太冷了，騰出只手，把往懷中揣得更了些。

他輕聲道：“氣。”

謝苗兒小聲辯駁：“我不氣。”

的聲音悶在厚厚的料裏，甕聲甕氣的。

至于今日所見的風景如何，海天相接有多麽蔚藍，已經不那麽讓謝苗兒在意了。

見微張著，若有所思的模樣，陸懷海問：“在想什麽？”

謝苗兒在想，會永遠記得今天的。

他為了隨口所說的願在風中奔走。

扭頭看他。

他們其實并不能去離海太近的地方，只能在盡量近些的了塔上看一眼。

可是這裏風還是很大，夾雜著讓陌生的、在夢中隨著他的視角俯視著這片海域時不到的腥鹹的味道。

狂舞的風吹了他額前散的發，像一場好到不真切的夢。

謝苗兒看得出神。

就算是夢，也要把他留住。

半天沒應聲，陸懷海揚手在面前揮了揮，：“謝苗。”

謝苗兒扯出笑來回應他：“噯。”

陸懷海心下一松，道：“看夠了海嗎？”

重新看向廣袤無際的海與天，古今文人墨客的詞藻與書畫，遠不如親眼所見來的震撼。

沒有看夠。

的世界原本是四角的，從臥房到堂前，從堂前到正廳，幾百步路就是能走過的全部。

連能窺見的天地都很有限。

如何能看夠呢。

謝苗兒覺得自己很貪婪，原本想的是，看一眼滄海是何等模樣，便心滿意足了，可是等真的見到了海，心中的求非但沒有滿足，反倒愈演愈烈了起來。

如果，眼前有一艘巨船，要搭載去往海的另一邊，肯定會跳上去的。

想到這兒，謝苗兒忽然被自己過于浮誇的想法駭了一跳。

卻沒有抑自己的念想，任由一顆細弱的種子在心中逐漸萌芽。

畢竟在今日之前，也沒想過還有機會看到海。

說實話，陸懷海不知海有什麽好看的，也猜不到在想什麽，但始終很有耐心地等候著，直到終于轉過，對他說我們走吧。

回去的風似乎都更溫了，漫漫紅塵，顛簸的馬背上，他們比相依偎的有人更像有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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