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雪落到地上是紅的、髒的。

薊維沖出營帳, 火中，他看到了不遠嚴陣以待的狐胡大軍，烈酒帶來的暖意瞬間瓦解, 他似乎看到領軍的狐胡大將正在沖著他獰笑。

狐胡出了三萬大軍圍殺他們的軍營，殊不知，他們的大軍已星夜出發，也往他們老家方向去了。

薊維只一眼, 心裏便涼了個徹。

他們這一窩子留守的人, 充其量三千軍, 都要完蛋了。

詹吉：“總兵！”

薊維一把攥住詹吉的手, 齒打著冷戰，狠下心腸下令：“詹吉, 我給你一千騎, 你護衛五殿下突圍回城……如若回不去, 便殺了他, 記著，我們大旭的皇室不能活著被俘辱。”

詹吉：“總兵，那你呢？”

薊維：“狐胡兵力八萬，并未傾巢出，一旦他們發現我們軍營守備松懈，便會立刻回援, 那樣, 恐怕鄭帥便艱難了, 我率剩下四千騎, 能拖一時是一時。”

計劃很好。

可四千對三萬, 能拖幾時呢？

薊維：“快去帶殿下走。”

詹吉尚未應聲, 便聽得有人在他們後冷冷地遞了一句：

——“走不了。”

李弗襄一赤黑的輕甲穿戴整齊, 瞧他頭上肩上都已落滿了雪，必定不是剛剛出營。

薊維不知他來多久了，也不知他聽了多去。

李弗襄手裏提了刀。

他的刀神舞，是到了襄城之後，鄭千業送給他的。

在鄭家軍裏呆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都知道，這把名神舞的眉尖刀，曾是鄭家大小姐鄭雲鈎的兵。

李弗襄說：“狐胡不會毫無準備地出兵，如果我是他們，首先要做的，必是切斷撤退的後路。襄城回不去了。”

薊維：“襄城并不是我們的最後一座城，暨州與之相距不遠……”

李弗襄直接打斷道：“暨州有田山。”

薊維瞬間明白了李弗襄的意思。

他們來的時候，途徑田山燒了狐胡的糧倉，卻急于支援，并沒有理掉田山的匪窩。

據當初被俘的田山土匪供述，山上的聚集的流匪至有三萬之數。

李弗襄：“若他們只為了剿我們留守的雜魚，本用不著出兵三萬，若他們的目的是一窩全端，那麽絕不止三萬。”

三萬只是擺在明面上的。

剩下的呢？藏在哪兒了？

李弗襄反手一刀挑掉了後軍帳的簾子，帳中的地圖掛在最顯眼的位置——“回撤襄城、暨州的路已斷了。”他提刀在兩條撤路上，豁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繼而又是一刀，切了通往大漠深的所有路：“往前與鄭帥彙合的路也斷了，除非我們的五千騎能沖破他們的三萬軍。”

薊維著無路可走的地圖：“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我們只能被困在原地等死了？”

李弗襄：“不。”

神舞那細若子眉峰的刀尖指向西北方向那廣袤的大漠，那裏并沒有路，至地圖上沒有，是從未有人踏足過的地域。

薊維的手搭上了李弗襄的刀：“胡茶海，那是吃人的地方，地圖上之所以沒有路，是因為沒有人能活著從那回來。”

李弗襄收刀鞘，眼睛裏忽然含上了笑意：“薊總兵，怕什麽呢，左右是個死，我與諸位共生死。”

神舞到了李弗襄手中之後，塵封的寶刀再次出鞘飲，刀終于不再黯淡，李弗襄到了襄城之後，沒見，也沒殺人。

世人都說，真正上戰場見過的人，和那些繁華地的兵秀才不一樣，一個是狼，一個是狗，眼神就能看出不同來。

但是李弗襄既沒有變狼，也沒有變狗。

無論是殺伐還是奔波，都沒能改變他。

他依然像一只致漂亮的貓咪，從頭到腳都在宣告著自己的溫無害。

鄭千業帶的軍在攻破狐胡大營的時候，簡直勢如破竹，長驅直。

狐胡毫無防備，匆忙起兵反擊，隨即便被沖得四分五裂，丟盔棄甲，毫無還手之力。

最先察覺到異常的是鄭雲戟，他奔到鄭千業邊：“大帥，人數好像不對，我見他們後面空了一整片營地。”

鄭千業：“是不對。”

他收拾了這群四分五裂的殘兵，說：“定然還有網之魚，抓一個問問。”

戰後清點戰場時，鄭彥審了一個俘虜，臉蒼白地沖到鄭千業面前：“大帥……他們出了最銳的三萬騎兵，聯合在田山的流匪，夜襲我們的營地了！”

經百戰的鄭千業在這一刻臉煞白，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提刀上馬，立刻回援。

但是晚了。

他們回到營地，只見到了一片慘烈的殘局。

溫熱的滲進了積雪中，雪到溫度而融化，真正做到了流河。

將士們的也還是溫的，鄭千業親手從山海中拖出了一個尚有鼻息的活口：“軍醫！”

那位將士撐著一口氣，睜開眼：“大帥，他們往胡茶海方向去了……我們、我們是斷後。”

在如此懸殊的兵力面前，斷後就意味著送死。

營地裏這一千士兵的，全是自願站出來斷後，用生命給戰友拖延撤退的時間。

鄭千業沒有毫猶豫，追往胡茶海方向。

狐胡常年活躍在西境，他們比大旭人更知道胡茶海的恐怖。于是，他們將大旭那四千殘兵趕進了胡茶海之後，自以為大獲全勝，于是便沒有繼續追擊，卻正好被趕來支援的鄭千業堵了個正著，全軍誅殺。

胡茶海。

傳說中的死亡沙漠，有去無回。

鄭雲戟：“爹？”

鄭千業摘下盔，呵出一口白氣兒：“回吧……”

鄭雲戟哀求道：“爹，讓我帶一隊人進去找找吧。”

天已拂曉，鄭千業回頭了一眼自己後經過一夜戰，已經筋疲力盡的兵馬，說：“此戰已經結束了，他們家有老小，此刻正等著他們凱旋呢。”

戰爭自古如此。

能活下來的人才是萬幸。

凱旋回城的軍中，沒有李弗襄的影。

戰報已經快馬加鞭傳往京城。

鄭千業在馬廄安自己的馬，他還沒有解下戰甲，上仍舊一污。

鄭雲戟來找他，喊了一聲：“爹。”

鄭千業眼皮一擡：“幹什麽？”

鄭雲戟：“讓我去吧。”

鄭千業：“你去？不行！”

他拒絕得斬釘截鐵，鄭雲戟急了：“爹啊，別玩您那馬了！戰報傳回京城，等皇帝知道小殿下進了胡茶海，還不得瘋了。皇上必定會下旨，命我們進去找人的，早晚都得進，讓我去吧。”

鄭千業依舊冷靜，重複了一遍：“我說了，你不行。”

鄭雲戟：“爹？”

鄭千業終于舍得看他一眼：“你得把咱們的鄭家軍風風地帶回京去，畢竟，咱們打了勝仗哪。”

鄭雲戟瞪大了眼睛：“爹您的意思是？”

鄭千業：“我去找人。”

鄭雲戟：“不行！”

鄭千業：“不行也得行！”

父子倆平時在家就經常吵架，吵來吵去，兒子總是吵不過當爹的。

鄭千業對自己自信得很：“你也知道皇帝會瘋，那你猜皇帝會不會怪罪，咱們鄭家軍拼死戰一場最後能不能落著個好……只有我去，只有我鄭千業去了，才能勉強平息皇帝的怒氣。”

鄭雲戟剛張了張，忽然外面來報，說是李弗襄邊的一位錦衛回城了。

鄭千業和鄭雲戟當時的想法是一樣的。

錦衛向來不離李弗襄左右，錦衛能回，李弗襄是不是也安全。

鄭千業拔就往前廳去：“在哪？”

回來的錦衛只有一人，上雖然也掛了大大小小的傷，好在命無礙，他帶回了一封信，是李弗襄的親筆手書。

以襟為紙，鮮為筆。

鄭千業在接信的同時，追問：“你們殿下如何了？”

但是錦衛低著頭，沒有回答。

鄭千業抖開那張書，一行一行地讀下來，半天沒能開口說話。

鄭雲戟心急地搶過來一看，愣住了：“這、這……這是絕筆啊？”

他是寫給皇帝的，叩謝了生養之恩，也陳了自己深胡茶海的不得已，他是怕皇帝遷怒，才特意命的錦衛送回這樣一封信。

錦衛只在襄城停歇了半天，便啓程快馬加鞭趕回京城送信。

高悅行被關在醫館裏，兩天沒有進食進水。

那天晚上，行事癲狂的，被藥谷的師兄師姐們，強行綁了回來，還派了人日日盯著，嚴防死守，怕再發瘋。

食和水端進來是什麽樣子，端出去便是什麽樣子。

人不吃飯或許可以撐，但不喝水不行。

今日清晨，端出了昨日的晚飯，片刻後，狼毒親自來了。

外面的晨真好啊。

狼毒：“你要絕食至死麽？”

高悅行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我聽見外面很熱鬧，百姓到都在歡呼，想必鄭家軍是凱旋歸來了吧。”

狼毒點頭，說：“是。”

高悅行：“但是他沒有回來。”

狼毒聽說了，隨軍的那位皇子沒有回。

他靜靜地著高悅行，開口：“那就是你青梅竹馬的小郎君吧。”

高悅行不回答他。

他便自言自語說道：“你剛進藥谷的時候，我見你長得可，便想親近，是大師姐提醒我，別起不該起的心思。我當時還不以為然，覺得你那麽小，再深能深到哪兒去，幾年不見面，自然就淡了……如今看來，是我錯了。”

見高悅行依舊低著頭。

狼毒說：“鄭帥點了一批人，準備深胡茶海，尋找殿下的蹤跡，他們需要隨隊的軍醫。”

作者有話說：

二更稍晚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