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配

次日天一亮，晨鐘敲響，衛蓁睜眼醒來。

涼蟬挑起床簾，“公主今日要學宮，可莫要遲到了。”

衛蓁披下榻，看到桌上擺放了幾件嶄新的，手上去，綢的。

涼蟬問道：“公主今日打算穿哪件？”

衛蓁翻看了看，“就這件淺綠的吧，我是去上課，簡單打扮一二便好。”

不多時衛蓁更完，隨意挽了一個簡單發髻，發間步搖隨風搖晃。這晉宮的料輕薄，被風一吹便起了一層褶皺，猶如漾開的漣漪，人如依偎青雲而出。淺綠煞是好看，也人看了心極好。

衛蓁走出了大殿，一路欣賞兩路晉宮景，一邊與涼蟬談。

涼蟬道：“大王邊的人昨日來見將軍，他去大王邊當差，今日天還沒亮，將軍便收拾行囊離開了咱們的院子。其實奴婢也想不通，將軍為何放著楚國的將軍不做，要來晉國投奔晉王。”

衛蓁腳步頓了一頓。祁宴跟隨和親隊伍來晉，卻遲遲不願離開，其目的自是昭然若揭，那便是為了投奔晉王。

別人都說以祁宴的本領，不至于屈居此位，倒是覺得極好。

畢竟祁宴是別國之臣，晉王一開始怎麽也得忌憚一二，不可能完全放心任用。

而君王近前，那可是多人都眼紅的去。他雖一開始職卑微，但至能日日見到晉王，慢慢得到他的信任。以他之本領，晉王絕不可能將之束之高閣，假以時日必定委以重任。

不管如何，他們都在晉宮邁出了第一步。

只是祁宴既搬出了清雪殿，那二人便不可能再如從前一般能隨便相見了。

清晨的學宮，明亮的日從竹簾外照進來，灑在一排排書案之上。宮人們早將閣收拾著明亮整潔，連擺放著的筆墨硯臺都被拭得不染一點塵埃。

衛蓁到達學閣時，不人已經來了。

進來時，明顯覺閣安靜下來，衛蓁朝著衆問好，看到了角落裏的那只案幾。

那位子旁沒有堆著太多的竹簡，應當留給的座位。

衛蓁正要擡步往最裏頭走去，便聽一道聲音響起：“楚公主昨日宮宴之上，不是將面紗拿下了嗎，怎麽今日又將面紗戴回去了？”

說話之人正是十一公主姬瑛。

姬瑛坐于前排中央的位子上，面容上掛著笑容：“楚公主這是半掩不掩，蓋彌彰的樣子，倒我看不懂了，這是意何為？”

對方的話語之中帶著明晃晃的敵意，衛蓁又怎會聽不出來？

衛蓁擡起眼簾，輕輕一笑：“是醫工叮囑我，臉上傷勢才愈，還不能太多照。”

姬瑛道：“楚公主倒是貴的很，我們晉人最不喜這般，不過一點小傷而已，值得這樣大費周章嗎？”

姬瑛看一眼左側的位置，示意原坐在那座位上子起，“楚公主今日不若就坐在我邊上課吧？你初來此地，我與你也多悉悉。”

姬瑛側那位子，雖挨著講課的先生，卻也正好對著太，眼下日頭還尚未那麽毒辣，等太偏移些，便要明晃晃曬到衛蓁上了。

姬瑛見衛蓁不，臉上笑容漸落：“楚公主是嫌太烈嗎？”

衛蓁心想原來也知曉。

姬瑛公主蠻任，衛蓁略有耳聞。衛蓁也不想將過多的時間花在上，一清二楚，自己真正需要討好的人是誰。

融不進去的圈子，有時候也不必強融。

衛蓁繞開了姬瑛的座位，只往前方那角落的位子走去。

衆何曾料到，楚來第一日就敢拂姬瑛的面子？

一時間殿無人聲，姬瑛坐在前頭，回頭看了衛蓁一眼。

衛蓁坐在案幾後，垂著頭，擡手揭開放在案幾上的竹簡，像是察覺到姬瑛的視線，擡頭與對視一眼，又神平淡地垂下頭去。

姬瑛眼中神一暗。

外頭傳來腳步聲，教課先生到了，衆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

今日上午上的課是籌算課，教課的先生姓公羊，在閣環視一圈，最後視線落在衛蓁上。

姬瑛笑道：“楚公主來得晚，課程落了不，但公羊先生也不能因為擔心楚公主聽不懂，而慢了講課的進度，是不是？”

公羊先生反應了一刻，連忙應下。

這姬瑛公主千百寵長大，頂上還有一個頗得大王看重的兄長，這學宮中人都順著，誰敢違背辦事？

衛蓁未曾在意姬瑛的話，翻閱著手上竹簡。

不過是簡單的籌算課而已，衛蓁從前在楚國掌管一方領土，在祖父的教導下，學習過諸多課程，無論是賦稅、冶鐵、軍資，都有所涉及。

今日這些課程，相比從前學的，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衛蓁輕嘆了一聲。

而這一聲嘆息，也引得坐在左邊的郎轉過頭，小聲道：“公主是聽不懂嗎？”

衛蓁視線從竹簡上擡起，落在說話的人上。那穿著一鵝黃宮，生得一張鵝蛋臉，柳葉眉彎彎，紅小巧，是如碧玉的靈之姿。

對方低聲音：“在下公孫嫻，是公孫家的兒，那出使楚國使臣就是我父親。公主來得晚，若是課程上有不會的，公主不嫌棄，等下學之後，我可以教公主。”

甜甜一笑，眉眼彎如月牙。

衛蓁笑道：“好啊。”

公孫嫻是個靦腆子，與衛蓁對視片刻，臉就發紅，回過了頭去。

夏日炎熱，學堂兩側高高掛著竹簾，將烈日遮擋在外頭，有清風拂過，送來池塘上的清風。

學宮中大多時候，一天只有兩堂課。

今日卻例外，這位公羊大人明日有要事在，便將課程調到了今日的午後。

只是到了午後，郎們都有些挨不住。

衛蓁擡頭，見大多數人昏昏睡，連聽課最認真的公孫嫻，也不免打起盹來。

衛蓁下學後要去見晉王，從書箱中拿出琴譜，先溫習起來。

竹簾晃，衛蓁覺到側欄桿外有人走近，那人影子投下來，落在了衛蓁面前的竹簡上。

衛蓁以為是值班的宮人，并未在意，直到過了好半晌，有人指尖輕扣欄桿的“篤篤”聲響起。

聲音不高，剛好傳衛蓁的耳中。

衛蓁偏過頭，看清來人是誰，不由怔住，回頭看一眼閣，見無人在意此，這才稍微朝他靠近了些，無聲對祁宴做口型道：“你怎麽來了？”

年雙手搭在欄桿上，挑眉看一眼手中竹簡，“不是在上籌算課嗎，怎麽看起琴譜來了？”

衛蓁心撲通跳，依舊維持著正對桌案的坐姿，以竹簡擋在臉前，對他道：“你不是在晉王那嗎？”

年不言，擡起手肘搭在欄桿上，手撐著下看，細碎的金在他眼睫上跳躍，他本也就是意氣風發的年，這會姿態慵懶，骨子裏那風流之氣都被勾了出來。

“我在換班途中，難得有空歇息，便想看看你學得怎麽樣，便是這麽不巧了，撞到我們衛大小姐在走神啊。”

他說起“我們衛大小姐”幾個字，嗓音約帶著一繾綣的味道。

衛蓁肩膀發，用眼神示意他趕走。

偏偏年無所畏懼，另一只垂在側的手，起簾子，探了進來，將東西放在桌案之上。

“才摘下來的枇杷，嘗嘗嗎？”

衛蓁看著面前枇杷，垂在邊的手卻未擡起。

“不喜歡吃枇杷？衛大小姐還真是難以伺候，虧我一顆顆摘下來給你送來的。”祁宴嘆了一聲。

衛蓁見他要撈回枇杷，手按住他手腕，“沒有不喜歡。”

郎聲音細細的，面紗被風吹起，臉頰上有淡淡紅暈，不知那是被曬熱的，還是被撥起的之。

恰在此刻，說課先生的聲音突然一靜。

衛蓁連忙松開起祁宴的手腕，擡起頭果真見說課先生眉心皺，朝此看來。

隨著說課先生聲音一靜，衆人也發覺了不對，順著先生的目看來。

姬瑛看到祁宴在竹簾旁，雙眸微微睜大。

先生擱下書簡，聲音不悅：“這位是……”

衛蓁正醞釀怎麽解釋，祁宴已先開口道：“公羊先生，下課的時辰到了，大王派在下來接楚公主去王殿。”

先生一看水，果真已過了時辰，連忙拱手道：“原是大王之令。”

“那今日的課便先上到這裏吧。”

這話一落地，衆人便開始收拾起書箱，衛蓁也開始收拾案幾，祁宴手接過遞來的琴。

衆郎這個年歲，正是春心萌之時，遇到這樣俊俏的郎君，皆忍不住朝祁宴與衛蓁看來，那目有豔羨的、嫉妒的、複雜的……

祁宴在閣外等，衛蓁提著裾走下臺階，才到祁宴邊，姬瑛也走了過來，“表哥等會走。”

祁宴淡淡看姬瑛一眼，并未回話，只低頭對衛蓁道：“東西都帶上了，沒有落下的吧？”

衛蓁搖搖頭：“都帶上了。”

祁宴這才看向姬瑛：“大王急召楚公主一見，請公主恕在下不能作陪。”

姬瑛喚祁宴，那二人已擡步往前走去，只留下姬瑛立在原地，雙手絞著手絹。

衛蓁走在路上，兩側綠樹投下涼的樹影，擡手遮著烈，問邊人道：“你在晉王邊當差第一日，覺如何？”

祁宴道：“不過是伺候端茶送水罷了，大多數時候都在外候著，并無什麽事要做。”

“你呢，今日學得如何？”

衛蓁將況如實告知他。不知不覺聊著，二人便到了王殿。

門口的侍衛通報：“楚公主求見。”

二人先後門檻，後，衛蓁才發現，殿不止有晉王一人，兩側案幾後，更跪坐著幾位大臣，似乎正在商討著國事。

王案前堆著不奏牘，晉王手撐著額頭，雙目靜靜閉著，安靜聽著下方兩邊的臣子議論。

衛蓁猶豫要不要此刻先到一旁屏風後避一避，祁宴已經替將琴放好，衛蓁只得上前，到晉王側的案幾旁坐下。

老人毫無預兆地睜開雙眼，看一眼衛蓁，“隨便彈些什麽，晉地的曲子會嗎？”

晉王面容蒼白，雙瞳冷黑，他常年為國事勞，最近頭風之癥越發頻繁，神總是不佳，整個人便出懨懨之氣來。

衛蓁被那投來的一眼，看得後背發麻，回神後雙手搭上琴弦，輕聲道：“會的。臣下為大王彈《揚之水》這支曲子。”

琴音從琴弦上流瀉而出，下方兩方臣子仍在辯論，哪怕是琴音和緩，也依舊平不了殿凝滯的氣氛。

下方的人爭執到了某一，晉王忽然撈起案上奏牘，重重砸了下去，竹簡落在地磚上，激起巨大的回應，大殿中人軀一震，連忙跪下。

“大王！”

晉王背靠在王椅上，雙手搭在圈柄，睥睨下方：“寡人你們來商量，商量半天便討論出這麽點？齊魏兩國都在，此時不出兵更待何時？”

“都先滾出去吧。”

衛蓁眼睫一，手上琴的作仍在繼續，未曾停下。

晉王突然轉首看向：“莫要再彈了。”

琴弦慢慢停下，收音發出震的一聲。

“彈琴者自己心都不靜，談何給他人琴，笑話罷了。”晉王道。

衛蓁垂下頭，雙手攏在前，晉王周遭暴之氣若有若無，的確難以做到心靜。

“你也出去吧。”晉王不耐煩地揮一揮袖子。

衛蓁攥掌心，卻見晉王起時，突然子不穩，往斜旁一傾倒去，宮人上前將人攙扶住，對外道：“大王頭風之癥又發了，快喚醫工來——”

老宦見衛蓁仍坐在原地，問道：“公主怎還不走？莫要在此添了。”

衛蓁忽直起腰：“大王頭風之癥，可否我來試一試。”

老宦狐疑看衛蓁一眼。

衛蓁早就得知晉王有頭風之癥，故而左盈提前備下了藥膏。

膝行到晉王側，看向老宦：“在醫工來前，不妨我試一試，好嗎？”

晉王背靠在王椅上，另一只手攥著椅柄，攥到枯瘦的手上青筋畢，可見其痛苦難耐。

老宦看一眼晉王，這才讓出一點地方。

衛蓁行到晉王後，微托住晉王的後腦勺，指尖沾上藥膏，慢慢上老晉王兩邊的額，慢慢按起來。

這是當年姬琴公主翻閱醫經，特地為晉王找出一套按手法，專門適用于晉王的頭風之癥。

果真了一會，靠坐在王椅之上的老人，緩緩睜開了雙眼。

老宦用帕子為其拭去額上汗珠。

老人滿頭虛汗，形虛弱，眼底卻依舊一片幽深如淵，“你從何知曉這法子的？”

衛蓁繼續按，如實道：“從姬琴公主留下的竹簡文書裏，臣下有幸觀過。”

“姬琴……”晉王忽然喚了這麽一聲，聲音尤為的沙啞，而後冷笑了一聲。

衛蓁聽出那冷笑的意味，連忙道：“臣下只願大王安康，不想大王為頭風之癥困擾，如若大王不願臣下用姬琴公主的法子，臣下絕不會再僭越。”

姿態俯得低低的，清亮的聲音在大殿一圈一圈回。

晉王手撐著額頭：“自離開晉宮之後，已多年未曾有人為寡人這樣按過了。你放才《揚之水》還沒完，再一次，試試看吧。”

晉王的意思，便是願意再給一次機會。

衛蓁心知這機會是拜姬琴公主的面子，重回案幾前坐下，這一次盡量拋卻心頭一切雜念，開始彈起來。

待琴音結束，衛蓁道：“不知臣下的琴音是否能晉王的耳？”

晉王不言，只靜靜打量著。

衛蓁子繃，一惡寒沿著袖擺往上攀爬，指尖都僵，卻仍掛著笑道：“明日臣下可還能王殿為大王一曲？”

晉王道：“你既晉國，怎還用臣下自稱？這是以楚國之臣的份與寡人談？”

衛蓁擡起頭，瓣輕咬，好一會道：“那孩兒多謝大王提點？”

是考慮到自己日後要嫁晉宮，故而才大膽用了孩兒一詞。

晉王嗤一聲：“那便這樣吧。”

他終于了應下，衛蓁便知這一關是過了，猶如打了一仗，子近乎要癱，勉強撐著坐直腰。

而此時殿外人來報，道是：“姬沃殿下來了。”

“你與姬沃在來晉國的路上時，相得如何？”晉王忽然問了這麽一句。

衛蓁聲道：“姬沃殿下為人誠懇，心地善良，是仁厚之人，一路護送孩兒北上，未曾有一句怨言，孩兒心中激。”

“哦？”晉王笑了一聲，“楚公主這般誇贊他，想必也對他頗有好，若寡人將你許配給他，你意下如何？”

衛蓁頭皮發麻，這簡直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而晉王的話，也剛好落了陪同姬沃殿的祁宴耳中。

年緩緩地擡起頭來，看到坐在晉王邊，視線往下投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雙方目皆定住。

而姬沃聽到晉王的那話，也一下停下步伐，大殿忽而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