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穿了件竹青細布直裰，連個簪子都沒，更不要說其他飾了，通乾乾淨淨的，依舊著個臉，看什麼都漫不經心的。周子衿則穿了件紫紅寶藍折枝花團花的錦袍，腰間掛著玉佩、金三事、荷包等，頭上簪著碧玉簪，手上換了把紅漆描金折扇，正和裴宴說著什麼，裴宴不時點個頭，態度敷衍的。

兩人前面停著艘船。

兩桅帆船，十來丈長，明亮的桐漆能照出人的影子，雕花窗欞，白的紗簾，掛著桐漆燈籠。

不是周子衿那天來時坐的船。

比起那天周子衿坐的船要小巧致。

裴滿在船邊指使著仆從抬箱籠，看那樣子，是誰要出門。

鬱棠長脖子掃了一眼。

鬱文則神一振，笑著對鬱棠和鬱遠道:“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裴家三老爺，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打個招呼。”

鬱棠想起裴宴的傲慢無禮，不想父親熱臉他的冷臉，拉了拉鬱文的袖，低聲道:“他又沒有看見我們，而且他還有朋友，我們一定得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嗎?”

最重要的是，爹又不準備再考舉人，也不準備做，有必要和裴家走那麼近嗎?

鬱文卻道:“裴家三老爺這個人還不錯的。裴家老太爺去的時候我不是在那邊幫忙嗎?裴家三老爺每天都來跟我們打招呼，還派了兩個小廝專門服侍我們，禮數周到，待人真誠。如今遇到了，怎麼能當沒有看見呢?”

可你看重別人，別人未必看重你啊?

鬱棠拉著鬱文的袖不放，道:“阿爹，我們的船快到了。”

他們坐客船去杭州城。

鬱文道:“還早。船就是到了，還得在碼頭停靠一刻鍾，不會遲的。”說完，甩開袖就要過去。

鬱棠氣得暗暗跺腳。

結果鬱文卻像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轉過來。

鬱棠一喜，以為鬱文改變了主意。

誰知道鬱文卻朝著鬱遠招手，道:“你也隨我一道過去和裴家三老爺打個招呼。正好裴滿也在，在他面前混個臉，你以後有什麼事找他也方便些。”

爹主去跟裴宴打招呼，大堂兄還要在裴滿面前混個臉，鬱棠氣得不行。

可鬱遠已樂顛顛地跟著爹跑了，就是氣也沒有用。

鬱棠捂著眼睛，不想看爹在裴宴那裡冷待，但令驚訝的是，裴宴對爹還客氣的，說話期間還抬瞼看了一眼。因為他這一眼，周子衿也注意到，朝過來，隨後不知道和爹說了什麼，爹一個勁地擺手，周子衿哈哈地笑了幾聲，朝裴宴去。

裴宴冷著個臉，什麼也沒有說。

周子衿也不說話了。

裴宴就喊了裴滿一聲。

裴滿丟下手頭的事，立刻大步走了過去。

裴宴指了指鬱遠。

裴滿就朝著鬱遠行了個揖禮。

鬱遠急忙回禮，顯得有些張。

裴宴又說了幾句話，鬱遠再次向裴滿行禮，裴滿還了禮，轉又去忙他的事去了。

鬱文和裴宴說了幾句話，裴宴點了點頭。鬱文又和周子衿打了個招呼，大家就散了。

鬱棠松了口氣，等爹一過來就迫不及待地問:“阿爹，裴家三老爺都和你說了些什麼?”

鬱文紅滿面的，非常高興的樣子，道:“裴家三老爺人真不錯，他那個朋友也不錯，聽說我們要去杭州城，和他們順路，請我們和他們一道坐船，我看裴家三老爺的樣子，像有要事的，就婉言拒絕了，裴家三老爺果然沒有留我。不過，他年紀輕輕就能在六部觀政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和他才說了幾句話，他就把裴滿了過來介紹給你阿兄認識。就憑這眼力勁，以後肯定會仕途順利，飛黃騰達的。”

鬱棠在心裡撇了撇。

什麼仕途順利、飛黃騰達，他後來本就沒有去做。

而且他年紀輕輕就在六部觀政，不是因為他考上了庶吉士嗎?和他是否有眼力應該沒有關系吧?

至於父親對裴宴的誇獎，不信，覺得爹是帶著善意去看他，才會這樣誇獎他的。

不然周子衿提出和他們一道坐船去杭州，他為什麼不順著客氣幾句?

他本就不想和他們同行。

而且連最基本的面子都不願意維系，客氣話都沒有說一句。

鬱棠頓時想起上次遇到裴宴時，裴宴看的眼神。

真是氣人！

鼓著腮。

偏偏鬱遠也對裴宴讚不絕口:“待人和氣又客套，一點也不倨傲，我還以為像他這樣年得志的人都很清高，不太願意和我們這樣的人打道。裴家三老爺不愧是讀書人，腹有詩書氣自華，有涵養，有氣度。”

鬱棠聽不下去了，道:“阿兄，什麼‘我們這樣的人’，我們家哪裡不好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鬱遠赧然。

鬱文呵呵地笑，拍了拍侄子的肩膀道:“我當初就覺得你應該跟著我好好讀書，可大兄非要你跟著他做生意。看見了吧?讀書人就是比別人人尊重。你是沒機會再讀書了，以後你的孩子可不能走你的老路子，就算是把家裡鋪子都賣了，也要供孩子們讀書。”

鬱遠深以為然，不停地點頭。

鬱棠卻不這麼認為，為鬱遠辯道:“若是阿兄不跟著大伯父做生意，不要說大伯父那邊了，就是我們這邊，只怕吃穿嚼用都問題。我倒覺得大伯父做得對。”

“你這孩子！”鬱文道，“怎麼像個竹似的，一點就著。不，沒點就著了。我又沒有說什麼，不過是希你阿兄的目要看長遠一點，孩子一定要讀書。”

父倆你一句我一句的，船過來了。

鬱棠隨著父兄登了船。

進船艙之前，不由朝裴宴那邊了一眼。

那些仆從還在搬箱籠。

想到周子衿來時的景，不低聲問鬱遠:“阿兄，他們去杭州城做什麼?裴家三老爺也去嗎?”

鬱遠愣了一下，也朝裴宴那邊去，道:“聽那個周狀元說，新上任的浙江提學史是裴三老爺的同門，周狀元好像有什麼事要找那位提學史，拉著裴三老爺一道過去。不然裴三老爺還在孝期，怎麼會隨便就往杭州城跑。”

鬱棠有些意外，在心裡惡意猜測裴宴。

說不定他和爹說這麼些話，就是為了讓爹幫他把去杭州的意圖告訴別人，免得有人以為他孝期不在家守孝，跑去杭州城裡玩。

鬱棠又把裴宴鄙視了一番。

今天坐船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有很多的空位。

他們找了個角落坐下。

船開後，初秋的涼風吹在人臉上，清爽又涼快，非常的舒服。

鬱遠去幫鬱文父買了茶點過來，三個人喝茶聊天。

鬱文問鬱棠:“你有什麼地方想去的?或者是有什麼東西想買的?”

鬱棠惦記著畫的事，哪有心去玩?不過，既然到了杭州城，怎麼也要給姆媽和馬秀娘帶點東西回去。

挽了父親的胳膊，笑道:“能不能買幾塊帕子和頭巾回去?”

鬱文訝然，笑道:“隻買這些嗎?”

他每次出門，鬱棠都恨不得開出長長的一張單子，讓他全都買回來。

鬱棠臉紅，哼哼道:“我那不是不懂事嗎?”

鬱文聽了直笑，心裡卻異常的妥帖，大手一揮，道:“你不用擔心錢的事，想買什麼就去買。等到中秋節過後，田莊的收益就會過來了，家裡又有銀子用了。”

鬱棠暗自歎氣。

前世怎麼沒有發現，爹就是個寅吃卯糧的。

不過，好像也是……

鬱棠訕然。

有人著船窗驚呼。

船艙裡的人都被驚了，紛紛朝外去。

就見一艘桐漆兩桅船如魚般靈巧地劃著水，乘風破浪地從他們邊馳過。

“是裴家的船！”有人喊道，“我見過。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每次去杭州城時坐的就是這樣的船。”

“真的嗎?”那人不說還好，一說，更多的人到船窗邊去看。

“好快！”

“真漂亮！”

眾人讚道。

就有人喊:“你們快看，那是不是牌！有誰識字的，快看看寫的是什麼?”

鬱遠也過去看。

鬱棠把他給拉了回來，道:“阿兄，這有什麼好看的。不過就是艘船罷了。別人還以為我們沒有見過似的。”

鬱遠嘿嘿笑，道:“我這不是羨慕嗎?哪天我們家也能開上這樣的船就好了。”

鬱棠嘟了嘟。

鬱遠就了的頭，道:“阿棠不要生氣了。以後阿兄一定好好賺錢，讓你侄子好好讀書。等到阿棠回娘家的時候，我就讓你侄子也豎著牌，用這樣的大船去接你。”

都說的是些什麼鬼話啊！

鬱棠道:“我就呆在家裡，回什麼娘家?！”

鬱遠怏怏然地笑，求助似地朝鬱文去。

剛才一聲不吭的鬱文卻一拍桌子，正道:“阿棠說得對。應該先做好生意，再想辦法讓子孫讀書。裴家就是這樣的。剛剛搬到這裡來的時候也沒有立刻就參加科舉，是到了第二代才開始的。”接著對鬱遠道:“這些年是我誤會你爹了，等回到臨安，我要請大兄喝酒！”

鬱遠不好意思地連道“不敢”。

鬱棠卻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

怎麼到哪裡都遇到裴家的人，說什麼都提到裴家！

就不能生活在一個沒有裴宴，沒有裴家的地方嗎?

好氣啊！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