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張口結舌，眼珠一轉：“我記錯了，他是從前面推的我，我是仰面跌下河去的。”

“哦，原來是仰面跌下河。”裴照問完，便轉道，“縣令大人，帶這孩子去換件服吧，他這上全溼了，再不換，只怕要著涼病。”

縣令便命人將落水的男孩帶走，裴照再令人將孩帶到堂前來，指了指我，問道：“你看著這個人把你哥哥推下河去了？”

“就是他！”

“那你哥哥蹲在河邊玩，是怎麼被推下去的？”

“就那樣推的呀，他推了我哥哥，哥哥就掉河裡了。”

裴照問：“是推的你哥哥的肩膀，還是推的你哥哥的背心？”

小孩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說道：“他推我哥哥的背。”

“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肩膀，還是背心？”

小孩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反正不是肩膀就是背，哥哥蹲在那裡，他從後頭走過去，就將哥哥一把推下去了。”

裴照朝上拱了拱手：“大人，我問完了。兩個孩子口供不一，前言不搭後語，疑點甚多，請大人細斷。”

萬年縣縣令臉上早已經是紅一陣白一陣，連聲道：“將軍說的是！”連拍驚堂木，命人帶了男孩上來，便呵斥他爲何撒謊。那男孩起先還抵賴，後來縣令威脅要打他板子，他終於哭著說出來，原來他父母住在河邊，常做這樣的圈套。

他與妹妹自水便好，經常假裝落水誆得人去救，等將他們救起來，便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河去的，賈氏夫妻便趁機訛詐錢財，一般救人的人百口莫辯，自認晦氣，總會出錢私了。沒想到我今天氣，非得上衙門裡來，進衙門賈氏夫妻倒也不怕，因爲大半人都覺得小孩子不會撒謊，更不會做出這樣荒謬的圈套。

我在一旁，直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父母，更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道：“現下真相大白，我的部下無辜救人反倒被誣陷，委實冤枉，大人斷清楚了，本將軍便要帶走這兩人了。”

縣令臉有愧，拱手道：“將軍請便。”

我卻道：“我還有話說。”

裴照瞧了我一眼，我上前一步，對縣令道：“你適才說道，人本自私，最爲惜命，我與這孩子素不相識，又不識水，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這句話大大的不對！我捨命救他，是因爲他年紀比我小，我以爲他失足落水，所以沒有多想。護弱小，救人危難，原該是所謂正義之道。你自己惜命，卻不知道這世上會有人，危難當頭不假思索去搭救其他人。你原先那樣糊塗斷案判我罰錢，豈不教天下好心人齒寒，下次還會有誰而出，仗義救人？我不敢說我做了如何驚天地的事，但敢說，我無愧於心。告訴你，這次雖然遇上了騙子，下次遇上這樣的事，我還是會先救人！”

我轉往外頭走的時候，外頭看熱鬧的百姓竟然拍起掌來，還有人朝我好。

我滿臉笑容，得意揚揚朝著好的那些人拱手爲禮。

裴照回頭瞧了我一眼，我才吐了吐舌頭，連忙跟上去。

他原是騎馬來的，我一看到他的馬兒極是神駿，不由得神大振：“裴將軍，這匹馬借我騎一會兒。”

出了公堂，裴照就對我很客氣了，他說道：“公子，這匹馬脾氣不好，末將還是另挑一匹坐騎給您……”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大大咧咧翻上馬。那馬兒抿耳低嘶，極是溫馴。裴照微微錯愕，說道：“公子好手段，這馬子極烈，平常人等閒應付不了，除了末將之外，總不肯讓旁人近。”

“這匹馬是我們西涼貢來的。”我拍了拍馬脖子，無限惜地著它長長的鬃說道，“我在西涼有匹很好的小紅馬，現在都該七歲了。”

裴照命人又牽過兩匹馬，一匹給阿渡，一匹他自己騎。我看他翻上馬的作，不由得喝了聲彩。我們西涼的男兒，最講究馬背上的功夫，裴照這一，我就知道他是個中好手。

因爲街上人多，跑不了馬，只能握著繮繩緩緩朝前走。上京繁華，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裴照原本打馬跟在我和阿渡後頭，但我的馬兒待他親暱，總不肯走快，沒一會兒我們就並轡而行。我嘆道：“今天我可是開了眼界，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樣的父母，還會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險惡，公子以後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了。”我說道，“上京的人心裡的圈圈太多了，我們西涼的孩兒全是一樣的脾氣，高興不高興全在臉上，要我學得同上京的人一樣，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說錯話了，於是連忙補上一句：“裴將軍，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

“公子過獎。”

這時候一陣風過，我上的服本來全溼了，在萬年縣衙裡糾纏了半晌，已經得半乾，可仍舊還是溼的。被涼風一吹，簡直是心涼，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裴照說道：“前面有家客棧，若是公子不嫌棄，末將替公子去買幾件服，換上乾再走如何？這樣的天氣，穿著溼怕是要落下病來。”

我想起阿渡也還穿著溼裳，連忙答應了。

裴照便陪我們到客棧去，要了一間上房，過了一會兒，他親自送了兩包服進來，說道：“末將把帶來的人都打發走了，以免他們看出破綻了行跡。兩位請便，末將就在門外，有事傳喚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門。阿渡好了門，我將包打開看，從到外衫甚至鞋，全是簇新的，疊得整整齊齊。我們換上乾服之後，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頭髮，這下子可清爽了。

我打開門，招呼了一聲：“裴將軍。”

門外本是一條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頭。一會兒不見，他也已經換了一尋常的裳，束著發，更像是書生了。他面朝著窗外，似乎在閒看街景。聽得我這一聲喚，他便轉過頭來，似乎有點兒怔怔地瞧著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約在想什麼心思，因爲他的目有點兒奇怪。不過很快他就移開了目，微垂下臉：“末將護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來，纔不要現在回去呢！”我趴到窗前，看著熙熙攘攘的長街，“咱們去喝酒吧，我知道一個地方的燒刀子，喝起來可痛快了！”

“在下職責所在，公子恤，請公子還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當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將軍，我也不是那什麼妃。況且我今天也夠倒黴的了，差點兒沒被淹死，又差點兒沒被萬年縣那糊塗縣令冤枉死。再不喝幾杯酒驚，那也太憋屈了。”

裴照道：“爲了穩妥起見，末將以爲還是應當護送您回去。”

我大大地生氣起來，伏在窗子上只是懶怠理會他。就在這時候我的肚子咕嚕嚕響起來，我纔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有吃，早得前後背了。裴照可能也聽見我肚子裡咕咕響，因爲他臉紅了。本來他是站在離我好幾步開外的地方，但窗子裡進的亮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讓我瞧了個清清楚楚。

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大男人臉紅，不由得覺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將軍，現在可願陪我去吃些東西？”

裴照微一沉，才道：“是。”

我很不喜歡他這種語氣，又生疏又見外。也許因爲他救過我兩次，所以其實我激他的。

我和阿渡帶他穿過狹窄的巷子，七拐八彎，終於走到米羅的酒肆。

米羅一看到我，就親熱地衝上來，頭上那些丁丁當當的釵環一陣響，腳脖上的金鈴更是沙沙有聲。米羅摟著我，大著舌頭說笑：“我給你留了兩罈好酒。”

看到阿渡後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羅乃是一雙碧眼，外人初次見著總是很駭異。但裴照卻彷彿並不震，後來我一想，裴家是所謂上京的世族，見慣了大場面。上京繁華，亦有胡姬當街賣酒，裴照定然是見怪不怪了。

這酒肆除了酒好，牛亦做得好。米羅命人切了兩斤牛來給我們下酒，剛剛坐定，天忽然下起雨來。

秋雨極是纏綿，打在屋頂的竹瓦上錚錚有聲。鄰桌的客人乃是幾個波斯商人，此時卻掏出一枚鐵笛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曲調極是古怪有趣。和著那丁冬丁冬的檐頭雨聲，倒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米羅聽著這笛聲，乾脆放下酒罈，跳上桌子，赤足舞起來。段本就妖嬈，和著那樂曲便渾若無骨，極是嫵。手中金鈴足上金鈴沙沙如急雨，和著鐵笛樂聲，如金蛇狂舞。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起好來，米羅輕輕一躍，卻落到了我們桌前，圍著我們三個人，婆娑起舞。

自從離了西涼，我還沒有這樣肆意地大笑過。米羅的作輕靈，彷彿一條帶，繞在我的周，又彷彿一隻蝴蝶，翩翩圍著我飛來飛去。我學著的樣子，伴著樂聲做出種種手勢，只是渾沒有的半分輕靈。米羅舞過幾旋，阿渡卻從懷中出一隻篳篥塞給我，我心中頓時一喜，和著樂聲吹奏起來。

那波斯胡人見我吹起篳篥，盡皆擊拍相和。我吹了一陣子，聞到那盤中牛的香氣陣陣飄來，便將篳篥塞到裴照手裡：“你吹！你吹！”然後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