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紛揚揚的在宮殿上方降落，覆蓋了檐宮上的琉璃瓦，這是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足足下了半月了。

宣華門外，小太監忙著用熱水潑地，清理地面上的污跡。干完活，大雪繼續在下，幾個太監便躲在門下等雪停。一個小太監了手，送到上一邊呵氣，一邊著雪嘆：“這宮里恐怕又要出大事啊！瞧瞧今天這一場。”

他同伴啐道：“快閉吧，還嫌這事不夠熱鬧呢？別他娘的嚼舌子，什麼都給你知道了，不仔細你那腦袋。”

那太監不服，懟他同伴：“去，這點子事，宮里還有誰不知道的？私底下都議論遍了，用的著你在這提點我。中常侍原來跟景穆太子水火不容，結果太子死了，現在皇上又立景穆太子的兒子做太孫，中常侍大人夜里能睡的安生嗎？當初太子那事，也不知道多人趁機落井下石過呢，你們瞧著吧，接下來這宮中可有好戲看了。你們說皇上也是，皇上心里到底怎麼想的啊？我要是中常侍大人，我也得吐了。先前要殺太子那也是皇上的意思，中常侍大人不過是看準了皇上的心思才行事。現在皇上又立拓拔叡，這不是要把中常侍大人往火坑里推嗎？害過太子的人，來日那位能不報復？”

其他人也都低聲議論：“是啊是啊，說不定咱們也沒好果子吃呢。梁得厚這回不就是挨整了嗎？”

太監們平日都趨奉中常侍大人，而今看到這種形勢，自然都憂心忡忡。正議論著，他們那上司，一個韓林兒的太監走了過來，訓斥道：“你們都閑的很嗎？在這嚼舌頭，還不去干活？”小太監嚇的忙垂了手，一溜煙兒的去了。

韓林兒心道：那個小馮氏剛到金華宮，就這麼得拓拔叡的喜歡了？韓林兒同小馮氏并不，只是在掖廷時，偶然看見手腳化膿，幫清理過病傷。

看來是遇到貴人了。

人的際遇真是說不準，韓林兒私心里嘆了一會，轉也便走了。

雪太大，連宮殿前的丹墀都被白覆蓋了。中常侍宗滿臉褶皺，頭發花白，在兩個小太監攙扶下，巍巍爬上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他老淚縱橫地跪倒在拓拔韜的跟前：“皇上替老臣做主啊！”

金碧輝煌的大殿，而今儼然已經了太上老君的煉丹房，殿中畫朱砂像，懸滿了符紙。拓拔韜穿道袍，面前是一只冒著煙氣的大丹爐。自太子離世，近兩年來他老態愈加明顯，臉上壑縱橫，皺紋錯。兩只眼睛呈現出渾濁的黃，眼皮耷拉下來，兩只眼袋腫脹下垂，臉有種不健康的，或是縱過度的青白。那張面無表的臉，也是越發的緒深沉，高深莫測，不可揣度了。

拓拔韜在一片煙霧繚繞之中睜開了眼睛：“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宗叩泣道：“太孫看老臣不順眼，要殺了老臣啊！他帶了幾十個人守在宣華門外，剛剛把梁得厚給打了一頓，已經打的不人了，下次說不定就到老臣了。老臣這把子骨哪里經得起這樣折騰，求皇上千萬救救老臣命啊！”

拓拔韜，盡管從兩年前已經不上朝了，整日潛在這宮里煉丹修道，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他不關心朝廷，實際上他和從前一樣關心。他坐在這太華殿里，大臣們沒人能見到他，然而這宮中任何一丁點的風吹草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知道宗的來意，并不到意外。

拓拔韜道：“梁得厚不長眼睛，該給他個教訓。你又不是梁得厚，你怕什麼，再說，人不是也沒死嗎。”

宗急道：“臣不怕死，可是太孫如此行事，豈不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臣等若當真是有罪，自然由皇上制裁，如何讓他私刑，這是欺人太甚。”

拓拔韜閉著眼睛沒，抬手比了比手勢。宗以為皇帝這是要向自己說什麼悄悄話，猶猶豫豫要近了耳去準備傾聽，眼睛余卻瞧見皇帝示意之下，后侍立的宦走了開去，他才明白過來皇帝這個作不是對他。宗尷尬了一下，沒有說話，等候皇帝的示下。不一會兒，那宦又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個木質托盤，盤中有一個大的，圓球狀的凸起之，用黃帛蓋住。宗年紀大了，眼睛不大好使，一時看不清是什麼，只好怔怔看著，等著那宦走近。

一只手掀開了黃帛，宗湊近了去，看到一顆漬了石灰的人頭。

宗嚇的噗通一聲跪倒，渾簌簌，聲音尖厲大：“這是什麼東西！誰弄進宮來的，還不快拿走！”

宗慌了，膝行上前，跪到拓拔韜的坐榻前懇求道：“皇上，這件事和臣沒有半點關系，臣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皇上千萬別信那些人的胡言啊！”

拓拔韜道：“你這麼激做什麼，朕何時說過這事跟你有關系了，獨孤尼獻上這樣東西，朕只是讓你看一看，心里有個數。行了，不要再拿這些無聊的瑣事來煩朕了。朕累了，你退下吧。”

宗心驚跳，約覺到自己今天來的莽撞了，因此不敢再說話。

宗道：“那臣先告退了。”

拓拔韜淡淡道：“那個東西你也帶下去吧。”

宗注視著那顆被宦捧在盤中的頭顱。慘白的，石灰裹著漬，像是個惡狠狠的討債的。他有點沒理解拓拔韜的命令——帶下去？讓我帶下去？我將這玩意帶哪去？忽而他又反應過來了，心猛然一聲咯噔。

他連忙回了一聲：“是！”起袍子，忍著惡心將那玩意藏進服里，他心慌意地，捧著那顆人頭匆匆離開太華殿。

拓拔叡騎在馬背上，在試他剛得到的一匹汗馬，一個小太監歡天喜地跑過來，到他馬前同他耳語幾句，拓拔叡笑起來，轉頭跟烏蘭延，賀若說了。

烏蘭延，賀若聽了，也都笑起來：“這老閹貨，他還有膽子去告狀，真以為皇上是糊涂的嗎？皇上剛立了太孫，態度這樣明顯，他要是識趣，就該趕夾著尾做人，別讓咱們逮到把柄。”

拓拔叡道：“隨他去吧，這筆帳早晚要算，我就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馮憑剛來到拓拔叡邊，許多事不懂。每當拓拔叡同烏蘭延等人說話，都在旁邊專注地聽。心里知道拓拔叡在說什麼，然而仍然裝作不解的樣子，天真地轉了頭問道：“殿下！你們在說什麼呀！也跟我說說嘛！”

拓拔叡含笑看向。今天打扮的非常漂亮，穿著一件黑的水貂皮的襖兒，皮油亮亮的。可能是最近吃的好，氣好了很多，整個人變得白皙紅潤，仿佛還長了一點。頭發織著彩的線，盤繞著腦袋編小辮子，顯出形狀完的顱骨。許多彩的小辮子又錯編一，在耳朵兩旁各彎出兩個小小的圓弧，鮮紅的發帶流蘇一般垂落在耳畔，越發顯得皙，如涂朱，眉眼似畫，兩簇眼睫迎著。

拓拔叡笑說：“孩子家家，不要多問。”

馮憑說：“什麼嘛。”

因為越來越漂亮了，拓拔叡好心切，一時忍不住心熱，提出要教騎馬。拓拔叡讓人牽了一匹比較適合個頭的小馬過來，扶著坐到馬上，親自指導怎麼控韁繩，怎麼馭馬。

馮憑被他摟在懷里，覺到他的手和溫，一顆心咚咚的跳。

小太監送了膳食到屋里，宗卻一直沒用。他坐在榻上，注視著案上那顆冷冰冰的人頭。他并不恐懼這個東西，只是覺眼下的勢頭有點不對。

拓拔韜的態度實在讓人難安，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層霾漸漸籠罩在了他的頭頂，他已經五十六歲了，態蹣跚，頭發花白，可是仍然很怕死很惜命。他伺候了拓拔韜二十多年，深深的了解這位皇帝的心思和脾。這個人，自私而且冷酷，連自己親生兒子都可以下手的人，又怎麼可能對旁的人有恩呢？

旁人都說太子是他殺的，是他陷害太子，向皇上進的讒言。這個罪他認，然而他并不認為太子的死是他造的。他只不過是個宦，是主子的狗，看主子的眼咬人，若是主子不想讓他咬那個人，他沖上去咬了，挨打的不是他嗎？他在宮中呆了幾十年，有什麼不懂的呢？可是有人不懂，或者有人是不想懂，人都狡猾，不敢說出真正有罪的人，所以把一切罪過推到的更弱者的頭上，因為你卑賤，低微，上帶著下等人的原罪。皇帝殺了兒子是人蠱，有可原，你一個太監，著主子的指使去參與朝政就是閹宦權，罪該萬死。這也是沒有辦法，你是個太監，你想要榮華富貴，去給別人當刀子，就要做好背黑鍋的準備。否則主子要你做什麼呢？你是君王的走狗，這就是你作為走狗的價值。他需要你的時候就用你，提拔你，不需要你的時候，就一腳將你踢出去，再去培養下一條狗。君王永遠是無罪的，有罪的只是他邊的讒邪小人。

宗看著那微微跳的燭火，他從那時時現的火中，恍惚看到了自己的結局。太子案一朝翻過來，他就會被皇帝推出去給太子償命。太子案不翻過來，等到太孫繼位，他也是死路一條。

宗正思索著，有小太監進來，向他稟告道：“皇上今晚宿在紫寰宮了。”

紫寰宮，宗心中重復了一句，突然有點想笑，想起了下午時在太極殿看到拓拔韜時的樣子。他那臉當真難看，這兩年吃丹藥吃的中毒了，忽然老了幾十歲似的，明明年歲比自己要小好些，看著卻比自己老的多。宗侍奉了這人幾十年，拓拔韜在他眼里早已經沒有了半分神，心中只是覺得這人可笑。自己已經夠怕死了，這人比自己還要怕死，整天在那里修道煉丹，研究長生不死。這世上還有不死的人嗎？秦始皇都死了，怎麼還老有皇帝會做夢，幻想長生不死呢？平日看起來也是極狠毒極聰明的人，怎麼全蠢在這上頭。想要仙，又不曉得遵遵仙人的教誨，戒一戒，還整日縱，研究什麼房中，還聽那方士說房中可以益壽延年，真是笑死人了。那玩意兒能益壽延年？他都不會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已經被那藥吃什麼德了嗎？

宗真是不能理解，這種人無無義又愚蠢可笑的人，竟然能夠坐在皇位上，承下天下萬民的仰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