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皇后靜靜地坐在榻前，面對著案上的三尺白綾，一杯鴆酒。

蠟燭的火照著金杯，照著杯中的酒水。酒有點微微的震，細細的漣漪漾開。雪一樣的白綾呈一捧。

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了。那個小子，怎麼可能真的尊奉做皇太后呢？他利用，利用完了，就該死了。

沒什麼可恨的，宮里的人，哪個不是這樣做的呢？換做，也會這樣做的，正是王敗寇，愿賭服輸。拿命做賭注，搏大局，輸了，賠上命也是應當，這是天下萬不變的法則。

只是有一件事，怎麼都想不通，怎麼都不甘心，那就是閭夫人的事。那件事不是做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就算沒有閭夫人的事，也逃不過一死，作為將死之人，給活著的人做跳板，也算是盡其用。

一直記得，小時候看到過的一個畫面。經過草原上，看到一只死去的狼，尸已經腐爛了，野和禿鷹圍繞著，爭相啄食它的腐。那會才七歲，看到這一幕，到非常震驚，了很大的刺激。后來了宮了，發現，年時見到的那一幕，非常悉，時時在眼前上演，只不過死狼和禿鷹都變了人。

這宮里，每天都在上演著生和死。有人犬升天，有人滿門抄斬。昨日玉堂金馬，今朝落魄樽前。每一個人的倒下，都伴隨著另一個人的站起，每一個死去的尸骨，都為后來者的食糧。

看夠了，也看厭了。

罷了吧，早知道有這一天，也沒什麼可惦念的。沒家人，也沒兒，一個人活，一個人死，也不牽累誰。

站了起來，拿起那束白綾，緩緩走到殿前。抬起頭，將那白綾挽一團，用力一拋，拋上宮殿的橫梁。

這天晚上，馮憑正寫著字，韓林兒進來告訴一個消息：“皇太后薨了。”

馮憑聽的心一跳：“真薨了？”

韓林兒道：“就在半個時辰前。”

赫連皇太后的死——自然不能算好死。二十多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又沒生病，不可能無故亡，馮憑和韓林兒估著，這是皇帝，拓拔叡的意思。

因為自從赫連皇太后薨了以后，皇帝白皙年輕的臉上，明顯綻開了笑容。當然，這也有可能是烏蘭延回京的關系，蘭延和賀若回京以后，拓拔叡興致一下子高漲起來，有點舊態復萌了。

拓拔叡出宮打了一次獵。隨行的是烏蘭延，賀若，獨孤尼，還有邊一群宦。馮憑難得的，也跟隨去了。不過這個季節，寒風蕭瑟，已經不是什麼打獵的時候了，馬到高崗上，吹了一天冷風，回程路上一直覺背心涼涼的，回了宮中，覺有點難，不想吃東西，上床躺到半夜，便開始頭暈發燒。

馮憑還是好的，一整年也難得生一次病，不過一病就難愈。期間，拓拔叡來看過兩次，關心了幾句。

拓拔叡的第一個年號，興平元年，在張倉促的氣氛中過去了。馮憑對這一年的記憶大概是，死了不人。朝中劇變，死了很多大臣，很多都是禍殃全家，夷九族，夷三族的。拓拔壽樂死了，長孫候死了，杜元寶死了，包括拓拔叡的母族閭氏家族也有兄弟死于謀反。

其中的原因，已經難以說的清。很多事，并非是拓拔叡一人能做主的。皇帝并非是權力的化，皇帝在天下利益的中心，所有利益相關的博弈都圍繞他展開，他要在各種利益相關者之間縱橫捭闔，保持平衡，能做的選擇其實非常有限。后宮的人們，作為外朝斗爭的延，命運則更加飄忽不定了，因為們作為丈夫，家族的附庸，常常是覆巢之下的犧牲陪葬。閭氏死了，赫連皇后死了……

正月，保太后常氏去了保字，尊為皇太后。短短三個月，得到了后宮之中，一個人能得到的最高尊位。

尊位是虛的，利益是實的。同年，常太后異母兄常英由如令遷為散騎常侍、鎮軍大將軍，賜爵遼西公。弟常喜遷鎮東大將軍、祠曹尚書，帶方公，三妹皆封縣君。妹夫王睹遷平州刺史，遼東公。常氏父、祖、母氏，皆得到追封。就是小常氏的丈夫，墻頭草似的劉之孝，也升了一級，常氏一族起自寒微，而今可算是功晉位，滿門榮耀了。

這日天氣好，常氏在后宮中設家宴，招待的剛剛進京的常家的兄弟，親戚姊妹。馮憑素來和常氏親近，自然也在座。見到了常氏的家人，意外的發現，常氏的兄弟姊妹，人都出眾。

常氏一大家子，男的英俊的貌，子侄輩的，如劉襄等人，也都長的白玉團團，瓷人兒似的，放眼去，還頗有點瓊枝玉樹盈庭的意思。

馮憑作為常太后的干兒，和常氏兄弟一一打了照面。一家兄弟，常英年紀最長，約三十多歲，生的相貌堂堂。此人還是一位髯公，留了一把三寸長的胡須，烏黑油亮，可算是標志了。唯獨長相，跟常家其他人不太像，常家姊妹都是白皮，常英卻顯黑，馮憑聽說過，常英是常氏父親前妻所生的，不是一個老娘，所以長的不像。

常英是常家最有能力的一位，最早出仕，一直做著小吏，頗有政績。常氏被尊為皇太后之后，他得了遼西公的爵位，朝做散騎常侍，拓拔叡好像喜歡他的。這人有些能力，按照眼下這個形，他應該會得到拓拔叡重用。

常喜是二兄，長相就和常氏姐妹相似了，白皮，非常俊秀。此次他被封帶方公，也了朝做。不過他年輕，比不上兄長混跡場久了有名聲。

小常氏是早就認識的，實際上是常氏的二妹。大妹常煒早就出嫁了，有三個兒，此時都帶著，最小的常小妹，年紀才十四歲，還未出嫁。常氏兄弟姐妹非常好，馮憑從小常氏和常太后平常相就看出來了，長兄常英和幾個弟妹不是一母所生，關系卻很好。

馮憑看著這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忍不住就心生羨慕。想起了自己的爹娘還有兄弟姐妹，心中說不出的冷落。

也是有兄弟姐妹的。

幾個月之前，常太后和好像沒太大不同，然而現在，常氏一族已經占據風，卻只能依附于常太后。

馮貴人，太渺小了。

以前沒太察覺。

吃得飽，也穿的好，拓拔叡對不錯，常太后看起來也很疼。然而實際一細想，其實什麼都沒有。

嫁給拓拔叡，卻連家人的面都見不到，拓拔叡說的給哥哥爵位，好像只是上說說，并沒有兌現。馮憑心里一直還等著等著，結果他好像是忘了，這麼久了一直沒有再提起。的兄弟姐妹，還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是死是活。每天待在紫寰宮，拓拔叡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來了，說幾句話就走了。除了擔憂還是擔憂，除了等待還是等待。想跟他問哥哥爵位的事，卻不敢問，好像在跟他索要好似的。

臉皮薄，不好意思問，也不好意思想這個問題。直到今天見到常家人，跟常氏一比，那覺就有點鮮明了。

這個心，不敢向任何人說，包括韓林兒。一晚上腦子里都在想這件事，賀若，烏蘭延，連小常氏的丈夫都升了了，想要哥哥進京過分嗎？

這個問題，沒人能同商議。

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心頭失落的很，胡閉著眼睛睡了。但是接下來許多天，心都一直很低沉，想到拓拔叡就有點不開心，莫名的到委屈。

韓林兒看出了的心事。

起初時常提哥哥，因為那陣想讓拓拔叡把哥哥調到京里來，這樣邊能有個家人依靠，結果這事沒，哥哥沒進京，反而調到別地去了，韓林兒就看到當時有點傷心。不過那個子，傷心也不會跟人說，直到看到常氏一大家族浩浩的封進京。

韓林兒也不知道怎麼安。

一個小貴人，能跟皇太后比嗎？以在宮中的地位，哥哥就算到了京中，也不可能得到什麼高厚爵的。皇帝邊重要的人多了去了，有外親戚，有功臣重臣，有豪門貴族，哪一個都需要拉攏，哪一個都比這個小貴人要得多。朝廷的職又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僧多粥，馮家罪人出，當初又遭遇大禍，到現在子嗣凋零，獨木難支，很難獲得晉升。于其弄回京里來，做個小，還不如放在地方上。

只是告訴真話，又要傷心。

這日，馮憑坐在床上跟珍珠兒學繡花，突然門外有人來，抬頭一看，卻是常小妹。常小妹穿了鮮的鵝黃，頭上簪著一朵潔白的茶花。

“你在做什麼？”笑道。

馮憑笑說：“我在學繡花呢。”

“你繡的什麼？我能看一看嗎？”常小妹邊說邊走了過來。馮憑把繡樣子給，笑說：“當然可以了，你看吧。”

馮憑邀請常小妹到榻上坐，一塊玩。常小妹很喜歡，接連好幾天都過來跟一說話，還一塊睡覺呢。

直到這天，韓林兒告訴：“臣聽說，太后有意將小妹許給皇上。”

馮憑才明白，常小妹近段日子總和自己親近，原來是因為這個。愣了一會兒，半晌沒出聲，輕輕地哦了一下。垂著眼，手去，拿幾子上的剪刀在手上，一開一合，低著頭慢慢玩著。

韓林兒看到那個心不在焉玩剪刀的樣子，知道是在掩飾尷尬，心上一疼，也沒辦法安。

哪知道過了幾天得知，這事竟然沒。也不知道是為何，好像是拓拔叡那邊不答應。韓林兒說：“太后好像認為是烏蘭延在皇上耳邊吹的風，阻撓了此事。”

馮憑道：“蘭延？”

韓林兒道：“臣也不是很清楚。”

事是真的了，常小妹沒過多久就出宮去了，馮憑再也沒見到。

韓林兒見常小妹一出宮，就掩飾不住的高興起來，心里更疼，更替難過了。他有點擔心，忍不住說道：“小貴人心里裝著皇上，一聽說皇上要娶誰就難過。只是他是皇上，就算現在沒娶，將來還會有數不清的妃嬪，將來還會立后，小貴人現在就應當有心理準備。”

馮憑摳著手帕，低聲說：“我知道。”

韓林兒蹲在榻下，了頭發，說：“要是這點事就傷心了，將來還不知道要怎麼傷心呢。小貴人現在得太后的喜，已經是難得的了，就算皇上真娶了常小妹也沒有什麼，小妹先前不是就在認真同小貴人親近嗎？這宮里，能做朋友就是好事。你看，你當初是太后帶到皇上邊的人，跟太后關系匪淺，我看太后娘娘也是真重視你的，不然也不會讓你去常家的家宴。小貴人在宮中無依無靠，唯獨能依靠太后，不要因為這點事就和太后多心生疏了。常小妹現在不能宮了，皇上的后宮沒有常家人，太后會更加重視小貴人的。”

馮憑盼哥哥進京，沒有盼到，卻意外的有個韓林兒，時時安，跟講一些話兒，竟然也像哥哥似的，讓生出了一種可以信任依賴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