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下三四天, 蕭馳野愈發懶怠, 校場也去得了。他近來結了幾個龍游商人，置辦了些貴重件, 諸如永泉港舶來的珍珠, 河州產出的碧玉, 都是些巧的小玩意。

李建恒如今很勤，天再冷也照常上朝, 日日都要請海良宜講學, 見蕭馳野怠慢差事，也會勸誡一兩句, 倒像是真的改了心。

蕭馳野樂見其, 從楓山獵了兩只鹿, 也獻進宮里去了。李建恒被上次的驢炙給嚇著了，對野拒于千里，轉頭把鹿賞給了海良宜。

眼見年關將至，祭祀與百宴都是大事。六部與大二十四衙門皆忙得不可開, 司禮監缺人, 許多事拿不定, 還要問李建恒。李建恒對此也一頭霧水，事事又要勞煩海良宜與禮部裁決。

闃都忙了起來，李建恒見蕭馳野無事，便畀以重任，把八大營重審名冊的差事給了他。這樣一來，闃都的巡防就徹底落在了蕭馳野手中。

蕭馳野推托不掉, 只得跟著腳不沾地地忙起來。

沈澤川跟著蕭馳野東奔西跑，不得要與軍面。

這一日，澹臺虎巡防結束，還沒卸刀，回軍簽押房時，看見沈澤川也立在外邊。他了凍僵的刀疤臉，大步走過去。

沈澤川側頭，看著澹臺虎來勢洶洶。

“沈八？”澹臺虎駐步，沖沈澤川冷聲說，“沈衛是你老子吧。”

沈澤川說：“要找我老子還是找我？”

“自然是找你了，沈衛早他娘的燒灰了。”澹臺虎繞著沈澤川踱步，說，“闃都的日子還是舒服，看這段，比得上東龍大街的姐兒，都是好吃好喝養出來的款兒。”

沈澤川聽這語氣，便知道來者不善。邊上的晨沒吭聲，院里的軍都探頭看戲。

澹臺虎接著說：“翹屁細柳腰，桃花腮狐貍眼，擱在香蕓坊，也是一等一的頭牌料子。怎麼好日子不過，要跟著咱們總督在風里雪里到跑。”

澹臺虎站定，目如刀，繼續說：“五年前沈衛了離北鐵騎的馬蹄，才沒中博六州了邊沙十二部的馬糞坑。如今你也學著你老子，要咱們總督的哪里？那青樓賣笑的姐兒掛了簾子，個個都是一技專的好人才。你有什麼本事，今日配跟打過仗的漢子們站在一起？”

沈澤川笑說：“我不配，同知大人要吊了我的腰牌，驅我出院嗎？”

“費那麼大的工夫干什麼。”澹臺虎說，“你就是咱們軍門口的狗兒，踢一腳都是抬舉你。今日爺爺與你講幾句話，也是沖著總督的臉面。既然做了人的‘東西’，就得有點不當人的覺悟。”

“我天子之命掛了錦衛的腰牌，便是為公辦差，哪是誰的‘東西’。”沈澤川說，“我是軍門口的狗兒，軍爺也相差無幾，都是領著皇糧在闃都走的人，有什麼覺悟，大伙兒也得同心同德地悟。”

澹臺虎扶著雙刀，虎目圓睜，怒道：“你與爺們一樣？沈狗無禮！老子當年乃是中博燈州守備軍正千戶。”他猛地近一步，滿含恨意地說，“當年茶石河潰敗，老子的親兄弟就在茶石坑里！你曉不曉得那是什麼形？人活生生地給了刺猬！四萬人共葬天坑！四萬人！”

沈澤川面不變。

澹臺虎說：“我老子娘也在燈州，邊沙騎兵打過來，沈賊跑了，把燈州像我老子娘這樣的老弱婦孺全丟給了邊沙騎兵！城屠了一座又一座，我親妹妹邊沙騎兵拖了兩里路，|殺在城門口！你倒是活得逍遙自在，吃穿不愁嘛！撅起屁給人|，什麼罪都能免了！”

寒風刮在院里，晨見狀不好，想再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澹臺虎拖起沈澤川的領，紅著眼說：“今日我講你幾句，你怎麼敢頂？你們都是錦玉食的富貴子，哪里知道那一仗到底死了多人，哪里知道中博到了今時今日還有數萬人死！闃都的日子好不好，啊？你睡得好過得好，先后都有人為你免罪，中博死的人怎麼算？怎麼算！”

沈澤川握住澹臺虎的手臂，猛地把人摔翻在地。這一下驚天地，摔得周圍人一并后退。

沈澤川了兩把雪，看著澹臺虎，說：“怎麼算？跟自己人算。邊沙騎兵境，從茶石河沿岸到燈州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沈衛畏不戰，你們這些鐵漢子就該斷他的咽，起兵固防。”

沈澤川站起。

“辱我、憎恨我，我也掉不了一塊。這世間要講究債償，殺了我就算替天行道，平息眾怒。”他對澹臺虎輕啐一口，惡意地笑起來，“放你娘的狗屁。屠城的是邊沙騎兵，坑殺四萬軍士的也是邊沙騎兵，要搞我沈澤川，先把自己的屁放正，去洗干凈邊沙騎兵在頭頂上撒的尿。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但我死了，邊沙騎兵的債就一筆勾銷了嗎？”

澹臺虎說：“他媽的給自己罪！放邊沙騎兵境的不正是你老子？！”

“那你殺了我吧。”沈澤川抬指劃在自己脖頸，“求求你，快一點，殺了我。殺了我，沈賊就絕種了。”

澹臺虎陡然而起，當即拔出雙刀，撲向沈澤川。

丁桃才睡醒，剛進門，見狀大驚，喊道：“老虎，休傷他！我得守著他呢！”

澹臺虎哪里還聽得進去，雙刀砍得獵獵生風。丁桃一蹦三尺高，就要往里沖，誰知骨津一把拎了他的后領，沒讓他去。

“老虎在中博死了全家，”骨津說，“你不能要他放過沈澤川。”

丁桃說：“可那不都是沈衛干的嗎？跟他有什麼干系！”

骨津猶豫片刻，卻沒繼續說。

澹臺虎刀削沈澤川的面門，沈澤川旋踢歪了他握刀的手腕。澹臺虎手臂一麻，把刀飛擲了出去。

那簽押房的簾子正好掀起來，兵部侍郎楊宗知瞪眼看著那刀飛來。

晨登時抬臂捉住刀柄，豈料蕭馳野更快，刀鞘一旋，把刀擊落于雪中。

鋼刀釘地面，力道之猛，震得滿院的軍一起跪，齊聲說：“總督恕罪！”

蕭馳野沒搭理他們，掛回刀，抬手為楊宗知掀簾，賠笑道：“下無方，讓楊侍郎驚了。”

楊宗知豈敢多留，尷尬地附和幾聲，快步出了院子，上了馬車，也不要人送，麻溜地走了。

蕭馳野送完人，回看著跪了一院的人。

晨自知有錯，趕忙說：“總督，是屬下疏于監督，沒——”

“你戲看了不。”蕭馳野說話時猛落在了他的肩膀，他拿出點白喂給海東青，只說，“這事朝暉做不出來。”

晨面一白。

蕭馳野沒站在人前數落晨，因為晨是他的近衛首領，也是他的心腹，他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晨的臉，晨以后在兄弟跟前抬不起頭，失了威信，但他這句話卻最誅晨的心。

晨與朝暉皆是蕭方旭挑的好苗子，朝暉沉穩，跟著蕭既明戰功累累，是到了闃都也沒幾個人敢甩臉的副將。晨一直留守離北王府，五年前終于跟了蕭馳野。他行事謹慎，最怕的就是被人說不如朝暉，這是他們本家兄弟之間的較量。

今日蕭馳野這句話，不僅敲了警鐘，還讓他愧萬分。

“五年前我接任總督，都說軍是爛子，最不講軍紀軍規，最不把總督放在眼里。”蕭馳野著猛，說，“這種兵，我帶不了。想在軍待著，要麼把自己收拾個規矩人，要麼卷鋪蓋馬上滾。”

澹臺虎口起伏，不忿道：“總督說得是，過去咱們都聽你的，可他算什麼？他也兵？我任指揮同知，大幾截，講他幾句有錯嗎？老子是吃這口飯，卻不興在賣屁的面前裝孫子！”

“他掛的是錦衛的腰牌，如今領的是近衛的差事。你坐到我這位置再給他甩臉，那就是你的本事。”蕭馳野垂眸看他，“你覺得自己沒錯？”

澹臺虎梗著脖子說：“沒錯！”

“那什麼鳥氣，”蕭馳野說，“走吧。”

澹臺虎倏地抬頭，不可置信：“總督為了這個人，要罷我的職？！”

“軍無私仇，他媽的給我牽紅線，我誰也不為。”蕭馳野沉下聲，“軍我說了算，你能做自己的主，還我總督干什麼？了這鎧甲，卸了這雙鋼刀，有什麼海深仇你只管去討，只要你三招之拿得下他，我蕭策安馬上給你磕頭認錯。但你穿著這鎧甲，掛著軍的牌，就只能聽我說。今日諸位戲看得好，站在我蕭策安臉上蹦得歡，有骨氣，夠，那還講什麼軍紀？都滾去做山大王豈不快哉！”

眾人垂著頭不敢多言。猛吃完白，昂首盯著他們。

蕭馳野說：“平素不是說我好昏聵麼？今日我就這麼干，收了澹臺虎的腰牌，送他出門！”

軍齊聲：“總督息怒！”

澹臺虎不肯認錯，他著手把那腰牌扯下了，說：“我與總督兄弟一場，這五年著總督的恩，命也肯給總督用！但我今日何錯之有？總督要為傷我的心，罷我的職，好！我澹臺虎認了！”

他說罷把腰牌和頭盔一齊擱在地上，對著蕭馳野“砰砰砰”三個響頭，起自己了鎧甲，著著里看向沈澤川。

“以侍人，我看你能活到幾時！老子的仇，來日自會向邊沙禿子討，但你也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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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虎抹了把眼睛，沖四下抱拳。

“諸位兄弟，再會！”

他邁開步，真的走了。